沈阳的冬夜呵气成霜,推开"南湖春色"的木门,暖风裹着泡菜香扑面而来。灯光下站着个穿粉绿朝鲜服的姑娘,皮肤白得像新雪,未语先笑时眼睛弯成两弯月牙。"我叫南馨香。"她微微躬身,生涩的中文像初春的冰裂声。
我怔怔望着她递来的热毛巾,指节匀称的手背上透着淡青血管。同行的董教授碰碰我胳膊:"朝鲜商业大学的高材生,国家选派来的。"
那顿饭吃得心神摇曳。烤鹿筋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朝鲜冷面浮着碎冰,穿民族服的姑娘们踩着碎步上菜,裙摆旋开碧绿的涟漪。小南布菜时总隔半臂距离,添茶时壶嘴从不碰杯沿。当温总夫人失手碰落筷子,小南已弯腰拾起,递上新筷的动作流畅如溪水漫过卵石。
"她们身上有种老派人的讲究,"董教授轻声说,"像咱们父辈那代人。"
酒过三巡,小南抱着歌本进来:"各位贵宾想听什么?"话音未落,两个抱乐器的姑娘已立在门边。音箱流淌出前奏时,穿鹅黄衣裙的姑娘突然开嗓,清亮的声音撞得水晶灯叮当作响。唱到"雄赳赳气昂昂"时,三个朝鲜姑娘不约而同挺直脊背,眼中有火苗在跳。
最动容是合唱《再回首》。我荒腔走板地吼着,穿紫裙的姑娘急步上前,指尖点着谱子轻声领唱。她发梢扫过我手臂的瞬间,我瞥见她后颈磨红的印记——定是乐器背带勒出的伤痕。
"唱首歌三十块,"阿牛凑近耳语,"她们能抽五块。"他指着小南怀里成沓的点歌单,"得攒三个月,才买得起咱们桌上这盘烧鹿筋。"
高潮在散场时猝不及防到来。醉醺醺的老大哥把三张百元钞塞进紫裙姑娘手里,踉跄着往外走。那姑娘像受惊的鹿追出去,在寒风凛冽的门口死死拉住客人衣袖。钞票在推搡间飘落雪地,她捡起来硬塞回对方口袋,深鞠一躬跑回店内,裙角沾满泥泞的雪水。
"店规不许收小费。"小南给我们添最后一道枸杞苗拌豆丝时,指尖在发抖。玻璃门外,紫裙姑娘正低头拍打衣摆,冻红的手背上溅着泥点。
那晚回到酒店,温总夫人摩挲着合影照片叹气:"我家闺女和小南同岁,上月刚摔了最新款手机。"照片里小南笑出八颗白牙,身后的价目表上写着:朝鲜冷面38元。这价钱在沈阳刚够买两杯奶茶,却是她故乡普通工人三天的饭钱。
更深露重时,我瞧见小南独自在庭院扫雪。月光浇在她单薄的肩头,扫帚划过青砖的声响,像极了童年外婆纳鞋底的哧啦声。她忽然停住,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借着路灯看——竟是本磨破边的《汉语九百句》。
"想家吗?"我推开厚重的棉帘。
她惊得本子掉进雪堆,拾起时睫毛挂着霜:"想平壤的玉流馆冷面。"说完自己先笑了,哈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这儿挣的钱,能供弟弟念高中呢。"
临别那日飘起细雪。小南站在台阶上挥手,粉绿衣裙衬得天地素净。车开出很远,后视镜里那抹春色仍在雪幕中伫立,像株冻不死的金达莱。
这浮华世间,有人把尊严穿成铠甲,有人将信仰酿作骨血。 当我们在酒桌上挥霍光阴时,几个朝鲜姑娘正用冻红的手,把"规矩"二字刻进异国的风雪里。她们追还的何止是几张钞票,更是被我们遗落许久的——对职业的敬畏,对初心的守望。
此刻沈阳城华灯初上,"南湖春色"的霓虹又亮起来。小南或许正给客人烫米酒,紫裙姑娘在调音,黄衣姑娘默记新歌谱。当中国客人举杯欢笑时,她们会不会望着窗外飘雪,想起大同江畔的玉流馆?
风雪夜归人,愿这些把月光穿在身上的姑娘,终将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