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德晶:“零度视角”的运用(《红楼梦》的叙事艺术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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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15 08: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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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谈论红楼梦的“零度视角”之前,我们需要厘清这个词语或术语的定义,因为在此之前,关于这个术语的解释颇多不清甚至矛盾之处。在一些解释中,有人把它看作是全知视角的一种,却又认为它让作者处于中立客观的角度来叙述故事。

《中国叙事学》

其实,所谓“零度视角”的提出首先就是相对于全知视角而言的,全知视角的作者是全知全能,是上帝视角,是“360”度视角,而“零度视角”呢?则是作者什么都不“知道”,是“零知零能”,也就是说,作者自己完全退出小说,把故事的叙述完全交给人物自己和场景“自己”。

我们打个比方,小说的“零度视角”就是一种“戏剧化叙述”,就像看戏一样,我们只看到人物自己在那里说话行动冲突等,作者仿佛完全不参与一样,只把这个故事“呈现”给观众看,其余都不管。

那么所谓“零度叙事”与限制视角有什么区别呢?其实我们可以把“零度叙事”看作是“限制叙事”的进一步深化和发展,而不是相反(因为很多人搞反了),它们所遵循的叙述原则是相近的,即人物没看见的作者(或叙述者)不能看见,人物不说的他不能说,人物不想的他不能代替想。只不过它做得更彻底,范围更大(或者也由于客观原因无法限定某个特定的视角)。

它们两者都是作者把叙述的“权力”下放,限制视角是把叙述的权力下放给故事中的某个人物或某些人物,人物没看见的作者不能看见,人物不知道的作者不能知道,相对于“全知全能”来说,作者叙述的权力被限制了,所以叫它“限制视角”;而“零度视角”则把叙述的权力进一步下放,作者叙述的权力好像完全没有了,也没有给某一个或某几个特定的人物,故事好像没有视角,就像一台戏,就是人物自己在那里表演(通常人们拿来举例的是契诃夫的《变色龙》)。

不过请注意,当我们说“零度视角”时,是用了引号的,是用了“好像”、“似乎”一类词语的,这是因为毕竟这只是一种叙述方法,或叙述策略,最终仍然是作者在“操纵”,背后仍然站着作者,只不过作者更加隐藏,似乎就是把叙事交给了“戏剧”本身来呈现。

《中国叙事:批评与理论》

这种叙述方法的好处,就和前面我们说的“限制视角”的好处相似,故在此不再赘述。

红楼梦中叙述故事,特多用这类叙事方法,就是让我们“看戏”不过,它通常的并非独立使用(或也无法完全独立使用),而是把三种叙述方法结合起来用,而且无缝衔接。

通常,由全知叙事打头,简要地引入故事,对故事简单交代后,然后通常就将叙述的权力交给某一个限制叙事者,当我们随着限制叙述者进入一段故事或一个场景后,通常作者就将叙述权力进一步下放,直接让故事的人物在那里活动,仿佛戏剧一般,作者本身是完全隐藏起来的,也没有了一个清晰的限制叙事的角色存在了,而进入或转入到我们所说的“零度视角”了。

当然,也有一些“零度叙述”,可能也并没有这样一个“限制叙述”的过度而直接进入的。

下面,我们主要通过一些例子看看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怎样展开这种“零度叙事”的,也看一看他是怎样不知不觉地在几种叙事方法中间自由转换、无缝衔接的。我们首先看看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一段故事:

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故事中,前面打头的几个自然段基本属于全知叙事,大约至“次日天未明时……于是刘姥姥带了板儿,进城至宁荣街来”开始,就将叙事的权力交给了刘姥姥,完全用刘姥姥的视角进行叙述。

孙温绘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一直到“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为止,这么长一大段文章,基本都是用刘姥姥的视角进行叙述。

但是当刘姥姥进到王熙凤的房间以后的场景描写中,限制视角就开始模糊起来,而变成了一种“零度视角”的生动的场景描写。

注意,这里之所以变成了“零度视角”,可能也是因为在此时,已经无法或不能继续用刘姥姥的单一的限制视角叙述了,必须将单一的限制视角转变为戏剧化的“零度视角”。

另外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转换是不知不觉的,是无缝衔接的: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立在面前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老老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搀着不拜罢。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儿,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老老了。”凤姐点头,刘老老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

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罢;要得闲呢,就回了,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这里风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问了几句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儿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要有紧事,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问了,没什么要紧的。我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今日不得闲儿,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要是白来逛逛呢便罢;有什么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刘老老道:“也没甚的说,不过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有什么说的便罢;要有话,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儿。

刘老老会意,未语先红了脸。待要不说,今日所为何来?只得勉强说道:“论今日初次见,原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少不得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和刘老老摆手道:“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刘老老此时坐不是站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罢,这是我侄儿。”

电视剧《红楼梦》中刘姥姥剧照

刘老老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儿上侧身坐下。那贾蓉请了安,笑回道:“我父亲打发来求婶子,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儿请个要紧的客,略摆一摆就送来。”凤姐道:“你来迟了,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听说,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个半跪道:“婶子要不借,我父亲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要挨一顿好打。好婶子,只当可怜我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别看见我的东西才罢,一见了就想拿了去。”贾蓉笑道:“只求婶娘开恩罢!”

凤姐道:“碰坏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门上钥匙,叫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人拿去,别叫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凤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请蓉大爷回来呢!”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个是,抿着嘴儿一笑,方慢慢退去。

这刘老老方安顿了,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老老不知用了早饭没有呢?”刘老老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便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摆在东屋里,过来带了刘老老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这里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过周瑞家的来问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么说了?”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子;当年他们的祖和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因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了,却也从没空过的。如今来瞧我们,也是她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间,刘老老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就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里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着管事,这些亲戚们又都不大知道,况且外面看着虽是烈烈轰轰,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你既大远的来了,又是头一遭儿和我张个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罢。”

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

周瑞家的在旁听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都送至刘老老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刘老老只是千恩万谢的,拿了银钱,跟着周瑞家的走到外边。

大型曲剧《刘姥姥进大观园》海报

这么长的一段文章,里面有王熙凤客气、谦虚中透着的傲视一切的气派、有王熙凤对刘姥姥笨拙的不屑中对其诚朴的不知不觉的喜欢或肯定(正是这埋下了后面王熙凤与刘姥姥特定的信任关系的基础)、有刘姥姥开口求人的扭捏、言辞笨拙中透着的朴拙,有周瑞家的世故的好心肠、其中还穿插着贾蓉与王熙凤的那一点小暧昧等等,而这一切,作者本人并未出面置一词加以说明、交代或评价,完全就像一场戏剧一样,只有人物自己在那里表演,人物其复杂的性格特征,人物在这一特定的情景中的特定的表现以及复杂的人物关系,甚至日后的发展等等,都是人物自己表演出来的,都是作为读者的我们在观看这一场生动的戏剧时自己不知不觉体悟出来的。

因此,这种戏剧般的“零度叙述”对读者而言,极具体验感,沉浸感,人物活动和场景的展示本身极具含蕴,使故事的叙述获得了诗一样的品质。

在此需要再一次说明的是,叙述方法在小说的叙述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一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并不完全取决于某种叙述方法的运用,它还取决于你的实际描写、刻画能力,你的驾驭语言的能力、想象能力等等。

具体到上面的例子来说,尽管曹雪芹十分高超地运用了“零度叙述”的叙事方法,但是如果他不能活灵活现描写出场景,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人物的声口语言,不能恰到好处地剪裁以及处理详略等等,其作品当然也就不能具有如此生动的效果。

叙事方式很重要,但它并不能包打天下,并不是一切。我们的研究只是想说明,红楼梦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是与它采用了一系列远超于时代的叙事方式分不开的;当然,我们同时也想说明,要写好小说,也必须要学会采用各种叙事方法,限制叙事、“零度叙事”,以及各种叙事方式的自由转换。

《红楼梦叙事艺术》

下面,为了更好地说明曹雪芹高超的叙事艺术,我们再举出几个类似的例子: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哪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

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哪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她几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她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她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

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以上一段节选自第32回,以上一段,从叙述方来看,可以看作是两种叙事方式的组合,开始几句:“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这是一句限制视角叙事,是用宝钗的眼睛叙事,也算是接下来一大段“零度叙事”的引子。

《红楼梦叙事》

这段“零度叙事”,非常精彩,它一方面刻画了宝钗的会做人、会察言观色,聪慧,以及超强的“城府”和“理大于情”。

宝钗是王夫人的娘家人,她在听见旁人说金钏儿跳井死了以后,应该就已经大致揣测出了事情的原委。但是不管她真实的心情如何,她现在不能说,也不能表露出悲伤、同情一类的情感,因为如果这样,只会更加勾起王夫人的自责悔恨的心情。

所以,她故意说出了一些似乎非常不近人情的宽慰的话,因为她现在最大的最紧迫的事,就是“宽”王夫人的心,而且,金钏儿现在已经死了,她再表示同情伤心,也于事无补。那么是不是这表明宝钗毫无心肝呢?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这只能表明宝钗是一个特别讲究“做人”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理大于情”的有城府的人。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宝钗在“做人”的时候,同时在实际上,也做了一些好事,即在上面那段故事中,也可以见出,在宝钗似乎轻描淡写地完成了宽慰王夫人的任务(做人)的同时,她也在替已经死去的金钏儿争取最优的抚恤金,第二,她曾经对金钏儿很好,金钏儿曾经还穿过她的衣服,第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去给金钏儿装裹。

这么多的事,可以说都是“合理”的事,甚至是好事。当然读者或者作者本人可能对此另有自己的观点,但这就是“宝钗”,这就是她的人物性格,作者只是“呈现”,并没有自己站出来评价一二。

第二,在这段故事中,王夫人的人物性格也刻画的很好,王夫人跋扈,武断,对男女授受不亲一类的传统思想深以为然,也不喜欢自然表露自己的真性情真个性的人,但是,从个人来说,她也不是恶人,甚至可以说她是一个相当善良的人,她在流泪,她的悔恨自责悲伤都是真的。

《盛筵红楼夜未央:红楼梦意象叙事研究》

是她,给了金钏儿最优厚的抚恤金,以后还一直让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服侍她,并给她双份的薪酬。所以说,真正可恶的并不是或并不完全是作为个人的她,而是她信奉的那一套违背人性的伦理道德。

第三,王夫人在提到撵金钏儿的理由时撒了一个谎,这个谎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或者说明王夫人爱撒谎呢?

也不能简单这么说,因为现在在她面前的是宝钗,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甚至还有可能是她将来的儿媳妇,所以她决不会把金钏儿被撵的真实理由告诉宝钗,于是顺手撒一个谎,也可以说是在情理之中。

第四,在这段故事的呈现中,还自然而然地把黛玉作为宝钗的一个对比物表现了出来,黛玉是个性主义、真性情的典型,而宝钗则是“会做人”的代表,虽然在第32回的此时,王夫人还没有完全直接表白,但在她的内心里,喜欢宝钗,不大喜欢黛玉,则是可以肯定的。

这就为日后抄捡大观园、撵逐晴雯诸人,娶钗弃黛等一系列的悲剧,埋下了浓重的伏笔。

我们看,在这一段故事中,包含着这么丰富的内容,人物性格如此鲜明,文化内涵如此深厚丰富,它甚至已经触到了中国文化弊病的内核,但是,这一切,作者自己站出来说了一个字吗?

没有,作者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了。他只是呈现,把两个人物的这一场戏呈现出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零度叙事”,它大大增强了故事本身的体验感,也大大地增强了故事和人物的蕴含,使叙事是最好的叙事的同时,也使其成为了诗。

《石头记叙事时间线与成书时间》

在红楼梦中,最为精彩的就是这类生动的“零度叙述”,它们几乎无处不在,灿若星辰,布满整个红楼梦的星空。

当然,这不能说全知视角就一定不好,总的说来,全知叙事、限制叙事和零度叙事,它们各有各的用途,关键是看它们的组合配置。

一般说来,全知叙事具有简略、转换方便的优点,这在红楼梦中往往被用在故事的开头、衔接过度处,以方便故事的交代和转换,而限制视角则通常用在某一特定人物的行动中,以他特定的视角进行观察描写(当然同时也是对自身的描写。见前),而“零度叙事”则通常运用在具有类戏剧的场面描写中,在红楼梦中,最为精彩的那无数的场面描写,大都由“零度叙事”担当。

下面,我们再举出同样是第32回的一段故事,看红楼梦是怎样在这几种叙述方法中自由转换的: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道:“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臜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

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母亲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红楼梦叙事结构》

在以上一大段引文中,开头几句“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

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应该基本是一段“全知叙事”,以交代故事的开始。

这以下一直到“这原是混账话么?”,呈现了湘云、袭人、宝玉三人演出的一场戏,这场戏,在红楼梦中极为重要,它说明了里面的男主人公宝玉厌恶封建社会那套虚假无用的“仕途经济”的思想性格特征,同时也说明了“仕途经济”这一套在整个社会中都占着主流正统的位置,不庸置疑,就连喜爱他的湘云、袭人、宝钗亦具有这种在宝玉看来“腌臜”的思想,而且把宝玉的这种行为当作只是一个孩子的玩笑或者怪癖。

第三,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宝玉的思想性格是远远超越于时代的,是难能可贵的。第四,它也说明宝玉喜欢黛玉,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心心相印。但是,这么精彩的故事,这么复杂的内涵,作者没有自己站出来进行任何说明表白,甚至似乎没有任何倾向性,完全就让人物自己进行表演,让读者自己评判。

由于作者基本是零干预,读者的评判也会不一致,小说本身会呈现出所谓的“复调性”。当然,是不是这段戏就百分百是“零度”呢?可能也不是那么绝对,之所以说不是那么绝对,这主要是因为叙述者有时候需要对人物的心理进行说明和描写,譬如里面有一句“宝玉听了,大觉逆耳”,应该就是作者出面进行的一种心理描写的干预,严格地讲,它是一种全知叙事行为,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你又不是人物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呢?

《红楼梦叙事论稿》

可见,纯粹的“零度”可能也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为“零度而零度”的。可见所谓“零度”只是相对的,这也是我们对“零度叙事”打引号的原因。

此外,一些交代、转换、心理刻画等等,有时是需要全知叙事的,只是要求作者尽可能地少出面说明、干预,让人物、故事最大可能地自己行动,在必要作者干预时,尽量把它们衔接得很好,自然而然就OK了。

在上面所引出的一大段引文中,余下的一部分可以说是全知叙事与限制叙事组合的一个经典例子,从叙事上说它们又可以分为两部分,从“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到“我也和他生分了”,是一段交代性的全知叙事,余下部分,则是红楼梦中最经典的一段心理描写,根据我们以上的理论,心理描写有时是叙述者外聚焦进行干预的产物,而有时则是从人物自身出发而展开的心理活动(这中间的界限有时会很模糊)。如果把它看作是从黛玉自身的角度所进行的一段心理活动描写,则是一种限制叙事。

不管怎么说,全知叙事、零度叙事、限制叙事之间的区别,也只是相对的,并没有绝对的界限,说到底,他们最终都是作者操控的产物,关键看是作者怎样操控。一般说来,所谓“零度叙事”多运用在场面性的描写中,作者对于场面的展现,应当尽可能地少地进行外在的说明交代等等,而让人物自己进行表演,这样就更能让读者具有沉浸感,让叙事更加具有呈现性。

《〈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谭德晶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而全知叙事,当然也不可少,在故事的交代、衔接过渡等方面,全知叙事是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的,而在心理描写中,或许有时也需要作者进行一些干预。当然,即使心理描写,我们也应该多从人物自身的视角进行,让它成为一种限制视角的心理的自我审视,尽量少进行外在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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