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台湾海峡,我来到江西,参观一些与抗日战争相关的历史遗迹。车过赣北,丘陵如凝固的浪涛般翻涌,我总觉得这片土地深处埋藏着某种坚毅且哀伤的低喃——坚毅只为保家卫国、哀伤只为土地沦陷。
首站,我前往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磨溪乡的万家岭大捷纪念园。万家岭大捷是1938年武汉会战期间中国军队在南浔铁路西线山区对日军实施的一次成功包围歼灭战。战役发生于1938年9月28日至10月10日,以第九战区薛岳指挥的部队为主力,重创了日军第106师团等部,取得了战略性的胜利,被誉为“抗战以来的空前大捷”。叶挺将军曾评价此次战役为:“万家岭大捷,挽洪都于垂危,作江汉之保障,并与平型关、台儿庄鼎足而三,盛名当永垂不朽”。
走进万家岭大捷纪念园东区,我在陈列馆看到了许多有关这段历史的史料,沿着老南浔铁路桥,朝西区的大捷纪念碑、纪念墙走去。铁轨在炽日下泛着冷硬的光,一如当年军民齐心抗战的血性坚持和意志。南浔铁路(南昌至九江)是日军进攻武汉的重要交通线,老南浔铁路桥作为跨越博阳河的关键节点,是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走在这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枕木与碎石间轻轻作响,好像亲眼看到了当年抗日英雄们用鲜血浇灌出的一条民族生存路。
走出园区的路段还需绕回老南浔铁路桥,这次我走得比来时更慢了。史料里“歼敌万余”的字眼在铁轨上化为热流直抵过桥者心头:一个民族的胜利从来不是凯歌欢腾,而是一种沉重的呐喊,是一位又一位的热血抗战志士在存亡边缘前赴后继,以自己的生命就此沉入黄土,来托举起整个民族的尊严。
参观庐山抗战博物馆则是另一种震撼。这里循环播放着蒋介石当年发表“庐山谈话”录音:“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音迹如刀。蒋介石三字不再是我在台湾岛内就读初中时,教科书内的扁平历史人物,而是一声声嘶哑、急促、带着浙江口音的真实呐喊。这个声音里有决绝,有焦虑,甚至有一丝丝颤抖,但却如铁钉般楔入观众的心腔。这个呐喊声从1937年闷热的庐山会场回响至当下,与无数屏息的听众一起,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窒息,和绝地求生的炽热。声音档案比任何文字都更具穿透力,它保留了呼吸的缝隙、情绪的褶皱,让历史从单薄的结论还原为饱满的瞬间,证明着一个民族在最危急的时刻曾怎样挺起坚毅的脊梁。
离开江西那日,我回望渐远的群山。忽然感悟,最真切的历史是万家岭上无言的纪念碑,是庐山抗战博物馆中依然铿锵的谈话。这些层面交织在一起,在寻找某种共识的基石。不回避伤痛,不掩盖矛盾,那是我们的国土共同经历的伤痛,是我们对和平与尊严的舍身渴望。作为当代台湾青年的我,触摸到了这些记忆的复杂肌理。在月光洒落庐山的晚风徐徐中,我感受到的是中华民族“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精神共鸣。江西的这趟旅程,最终成了我与一段宏大叙事之间,庄重而温暖的握手。(作者:谢建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