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国梁先生的自选诗集《自然与感觉》终于出版了,所选诗歌以时间为序,以发表在正规报刊的日期为准,从1980年发表处女作开始,直至2024年的新作。“所谓自选,未必都好,敝帚自珍而已。”国梁先生这么说,而我是认真地细读了每一首诗作的,包括作为序言的彭燕郊先生的《像早霞一样新鲜——读彭国梁近作》和诗集结尾处的《答湖南文艺出版社诗歌编辑耿会芬女士问》,感触颇深,不吐不快。
一、 自然与感觉:返璞归真的诗意栖居
彭国梁先生的诗歌创作始终遵循着“以自然为师”的哲学,这在“新乡土诗派”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范式。在《自然与感觉》诗集中,“大地”并非单纯的地理空间,而是承载着文化记忆的容器。他笔下的稻田、水车、向日葵、公牛这些意象构建出具有呼吸感的乡土生态系统。这种创作取向,体现他的诗是长在土地里的,根须里渗透着农耕文明的晨露。正如彭燕郊先生在《像早霞一样新鲜——读彭国梁近作》一文中所说“他的诗好像天然地存在,天然有的”。
在《茶青色的池塘》一诗中,“蜻蜓与鲫鱼讨论黄昏”的场景,暗含着道家“万物齐一”的宇宙观。太阳“灼热地盯住荷花”的拟人化描写,既是对自然暴烈性的揭示,也隐喻着工业化对田园的侵蚀。这种双重性在诗集里反复出现:残荷的枯败与藕节的生机并存,荒漠中诞生的虹“带着血丝”,既是被撕裂的乡土记忆,也是新生的文化胎记。
彭国梁的“不雕琢”风格,实则是对现代诗歌过度修辞化的反叛。这种创作观在《自然与感觉》中体现为独特的节奏控制——诗句如犁铧翻土般长短错落,以抒情的节制制造出呼吸的紧迫感,通过空间变形完成对农耕文明的立体呈现。
二、城里与乡里:城乡二元的精神跋涉
“新乡土诗派”的特殊性在于其创作者群体的“双重身份焦虑”:他们是最后一代拥有完整乡村记忆的知识分子,又是最早深度介入城市化进程的观察者和实践者。彭国梁在《俯瞰田野》中这样写道:“阳台上的花草/不是腰痛就是背痛/我抚摸着爬壁藤的大腿/一筹莫展”实则是这种身份困境的绝佳隐喻。

彭国梁先生(左)与作者
这种撕裂感在《对前途只有预感》中达到顶峰:“我是被城市吐出来的/一粒牙齿/隐隐作痛的牙齿/小镇上也许会有适合我的牙床/适合我的医生”。诗人用超现实手法将现代符号植入乡村肌体,这种“魔幻乡土”的书写,比单纯的田园牧歌更具批判力度。我觉得,“新乡土诗派”的价值不在于怀旧,而在于“用诗歌的显微镜观察城乡嫁接的创口”。
值得注意的是,彭国梁并不想陷入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他在《对前途只有预感》的结尾处写道“我有一种预感/在小镇上/我会理发/我会让营养不良的胡须/与某一条田埂/成亲”,这种对城乡关系的辩证认知,使“新乡土诗派”超越了简单的乡愁书写,转向对现代性悖论的深层思考。我觉得,这是一个“从乡里到城市”的文化人的善意抑或理想,但我认为,被城市纠缠的“胡子”在田埂间永远只能单身。
三、诗歌与绘画:跨界艺术的原生张力
彭国梁的绘画创作始于2007年,其“原生绘画”以线条缠绕、意象荒诞著称。最初接触他的绘画,实话实说我是一头雾水:他画的是什么呢?他想说什么呢?他说的是什么呢?我想刚接触他的绘画的人大多数也应该是这种状态。
在《自然与感觉》这本诗集中,附有一张他为纪弦诗歌《你的名字》写作的同题诗并配画的缩写版,扭曲的人体与几何图形交织,将“抬头是你,低头是你”的痴迷转化为视觉震撼。这种创作与其诗歌《虹》中“虹带着血丝”的撕裂感一脉相承,均以身体的隐喻表达精神创伤。文艺评论家施俊杰先生指出:诗人出身的彭国梁,将诗歌的比兴手法用到了画中,借物喻人、烘托对比、举一反三、引而伸之,将新乡土诗派的追求融入画中,他的画便不再是怪诞的自娱自乐,而演变为对家园乡土文化的缅怀与追溯。
诗歌的的语言是文字,绘画的语言是线条、光线和色彩,从彭国梁看似荒诞的意象、缠绕的线条我读到了村庄、稻田、水牛和炊烟,读到了城市与乡村的纠结,读到了雄性的偾张,也读到了莫言的“丰乳肥臀”。
四、胡子与书籍:藏书楼中的文化苦行
第一次见彭国梁先生是1989年,当时我正与友人编辑《诗歌导报》,他是长沙《空中之友》报的文学编辑,我向他约稿,当“美髯公”式的彭国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胡须便强烈的冲击了我,“大胡子诗人”因之出现在湖南诗坛,至今仍飘在中国的诗坛。
“把梯子靠在书上/书是厚厚的墙”,没有去过“近楼”的人估计是很难理解这句诗的,怕是有人会以为这是彭国梁超魔幻的写法,其实,这是写实。彭国梁的藏书楼叫“近楼”,有三万余册藏书,有的整面墙都是书,取书必须有梯子。“近楼”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立体的新乡土诗。彭国梁的淘书地图极具象征性:从清水塘旧书摊到法兰克福书展,从马王堆帛书残片到波德莱尔初版本,构建出“在地性”与“世界性”交织的知识谱系。
他主编的《跟鲁迅评图品画》丛书颇具方法论意义:将现代文学经典与传统书画并置,在互文阅读中激活文化DNA。这种编辑思想与其诗歌创作形成互鉴——正如《自然与感觉》中将俚语与学术术语嫁接,创造出新的语言品种。在快餐式阅读盛行的今天,这种“慢编辑”实践本身就是对抗文化断层的堡垒。
《长沙沙水水无沙》的创作过程最能体现其文化守护者的自觉:为考证一口古井的典故,他耗时多年收集方志、访谈老人、比对水文资料。这种人类学式的田野调查,与其说是学术严谨,不如说是对消失中的乡土进行文学抢救,我认为彭国梁先生是在为即将消逝的村庄制作安魂曲。
彭国梁的创作轨迹印证了彭燕郊先生提出的“旋梯精神”:从早期《爱的小屋》的抒情纯粹,到《自然与感觉》的哲思厚重,再到绘画领域的破界尝试,每次转向都是对“乡土性”的重新定义。这种螺旋式上升,本质上是对全球化语境下文化身份问题的持续回应。
“新乡土诗派”在今天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复刻农耕文明,而在于提供多元现代性的一种可能路径。彭国梁用诗画构建的“新乡土”,既是记忆档案馆,也是未来实验室——在这里,转基因稻种与古农具对话,二维码与族谱共存,形成独特的文化生态场。
当我们在《你的名字》画作前驻足,那些纠缠的线条既是城乡裂痕的视觉化,也是文化根脉的重新编织。我觉得这是一种“精神纠结”,它的价值:正是在这种永不停息的撕扯与缝合中,汉语诗歌获得了对抗文化同质化的生命力。

人物介绍:彭国梁,诗人、作家、画家、藏书家。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原《创作》杂志主编。已出版《爱的小屋》《感激从前》《长沙沙水水无沙》《民国名人在长沙》《书虫日记(一至五集)》《前言后语》《近楼书更香》《近楼书话》《胡思乱想》等诗、文、画集四十余种;主编《悠闲生活絮语》等悠闲系列、《跟鲁迅评图品画》等图文系列、《我们的春节》等中国传统节日系列各类图书一百多本。已在东莞、无锡、衡阳、长沙等地举办个人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