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音乐学院的琴房与讲台之间,梁聆聆老师始终在做着一件事:为古老的二胡艺术,寻找一条通往未来的坚实路径。她的思考,围绕着四字展开——“守正创新”。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是她应对一切变革与挑战的底层逻辑。

当代语汇的边界:创新的根基是母语
面对二胡现代化创作蓬勃发展与表现力的不断拓展,梁聆聆老师认为,构建国际认可的“当代经典语汇”,核心任务并非在“鼓励多元”与“建立新标准”间做单选题。关键在于,所有探索必须植根于中国音乐的“母语”之中——那是由二胡独特的音色、歌唱般的运弓、充满韵味的腔化语言,以及数百年积淀的文化逻辑共同构成的灵魂体系。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种“舍本逐末”的倾向在学生中悄然蔓延。曾有学生十分认真地请教:“老师,我拉琴时动作不够好看,要不要报个舞蹈班练练形体?”这个问题像一面镜子,折射出部分演奏者对视觉“表现力”的过度关注,甚至可能被一些热闹的跨界表演形式带偏了方向。梁老师借此说起“古典辣妹”(Bond)四重奏乐团——她们能边舞边拉,是基于每个成员都早已具备顶尖音乐学院的古典音乐演奏功底,形体动作是在坚实音乐根基上自然生发、锦上添花的表现。倘若基本功未稳便盲目追求形式,无异于在流沙上筑造华丽的楼阁。
“这就好比学写诗,”她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连字的含义、诗的格律都没掌握,就急着去追求排版设计、装帧华丽,终究难成真正动人的篇章。”二胡的“母语”,就是那些最根本的“字”与“格律”:是《二泉映月》里一唱三叹的气韵,是《赛马》中奔腾驰骋的律动,是左手吟揉滑抹间流淌的方言声调,也是右手运弓时与呼吸同频的张力起伏。
“守正创新,‘守正’是前提,”梁老师强调,“根扎得稳,树干才会茁壮。那时,你自然知道枝叶该往哪个方向伸展,该从阳光雨露中吸收什么养分。否则,所谓‘创新’可能只是一阵风过的杂乱摇曳。”在她看来,当代二胡的国际化表达,不应是自我特质的淡化或装饰,而应是用世界听得懂的方式,更清晰、更深刻地讲述属于自己的语言故事——那故事里,有千年的丝弦回响,也有当代心跳的节拍。

技艺传承的变与不变:科技是“眼”,人心是“魂”
谈及“口传心授”与学院教育的融合,梁老师对利用VR、动作捕捉构建“技艺数字基因库”的设想十分赞同。她回忆自己学琴时,一台录音机已是宝贵工具,需反复聆听,将老师的“韵”在谱上仔细标注。现代技术能立体记录大师的每一处运弓、揉弦,无疑是学习的革命。但这终究是强大的 “辅助” 。“口传心授”传递的是乐谱无法承载的 “活”的灵魂。中国民间音乐“死谱活奏”的精髓就在于此。她跟随刘明源大师学琴时,大师每一遍演奏都不同,变化中蕴含着源自语言与生命的腔韵。这种即兴的、鲜活的创造性,是音乐母语的精华。科技能完美记录某一遍的“活”,却无法替代学习者去理解“活”背后的文化与情感逻辑。因此,VR是卓越的“眼”和“耳”,但理解与创造,始终要靠人的“心”和“脑”。
在此基础上,她重新审视了二胡学习的“基础”。扎实的传统技法与对“活韵”的体悟,仍是不可动摇的根基。 而在这个根基之上,跨文化乐感与音乐科技素养,已成为当代演奏者必须构建的“新基础”——它们决定了你与世界对话的广度,以及运用工具而非被工具驱使的能力。
破解“两张皮”:在“高精尖”与“听得懂”之间架桥
专业创作与大众审美之间的脱节,是梁老师关注的核心矛盾。她看到业余爱好者的困惑:“有的获奖的曲子听不懂。”而顶尖专业比赛,往往更青睐技术密集、冲击力强的新作,像《二泉映月》这样韵味深长但技巧不显“炫”的经典,反而不易在终极折冠。
她认为,理想的状态是 “雅俗共赏” 。就像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公园老人到音乐学院师生,再到海外听众,都能被其感动。它成功地将民间戏曲旋律“守正”与西方交响乐形式“创新”融合。二胡需要更多这样的作品与演绎:根是中国的,语言是世界的;技巧是高级的,表达是共情的。

AI时代与未来舞台:工具无法取代的“温度”
对于AI在二胡教学中的应用,梁老师视其为超级 “练习伴侣”。它能生成个性化伴奏、提供精准的数据反馈,远比过去的节拍器、调音器强大。但它无法复制真人伴奏那充满呼吸感的即时互动与情感迸发。
“情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比喻道,“就像你喜欢一个人,往往没有具体原因。音乐中那种打动人心的东西,正是艺术最珍贵、也最无法程序化的部分。”因此,面对线上音乐会、VR独奏厅等新形态,她认为演奏家的职业内涵正在扩展,更像 “音乐内容创作者”与“沉浸式体验设计师”。技术提供了炫酷的舞台,但核心竞争力更在于独特的艺术见解、文化阐释能力,以及设计打动人心的音乐体验的才华。虚拟偶像或许能拉琴,但“一个机器人在那儿,我完全没有看的欲望”。技术是舞台,而台上必须有“人”的精髓。
从“走出去”到“融进去”:驻地艺术家的深远影响
对于二胡的国际传播,梁老师所期待的,远不止于独奏家在世界地图上的穿梭巡演。她构想了一种更具根系意识的未来——从“走出去”的展示,升级为以“驻地艺术家”为方式的深度“融进去”。这不仅是地理位置的停留,更是一种文化姿态的转变:从舞台中央的“讲述者”,变为创作现场的“共建者”。
这种交融应是双向的、深度的河流。一方面,中国音乐家可以赴海外音乐院校长期任教,不再仅是举办大师班,而是系统地参与课程设计,将二胡的美学逻辑如盐溶于水般渗入对方的教学体系。另一方面,亦积极邀请国外作曲家、演奏家来华进行长期驻地创作与生活,让他们在胡同的晨曦、茶馆的喧闹、戏曲的鼓点中,感受这门艺术所呼吸的文化空气。
她深信,当这种深度交融从偶然的浪花汇聚成有序的体系,其影响将是根本性的。也许有一天,在柏林或纽约的音乐学院,“中国乐器法与美学”不再是一门遥远的选修课,而是成为作曲系学生理解世界音乐脉络的必修章节;二胡与弦乐四重奏的对话,可能像钢琴五重奏一样,成为一种经典编制被研习。届时,二胡便不再仅是东方音乐的“代表”,而真正融入了全球当代音乐创作的“母体”,以其独特的根系,滋养着共生的音乐森林。
当下之践:研究、教学与生命的滋养
如今,梁老师的艺术生命沿着两条清晰的脉络生长:一条向下深扎,一条向外舒展。
向下,是她对孙文明二胡艺术这份“濒危绝学”的系统性挖掘与传承。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撰写论文与专著,她通过一场场主题音乐会,让宝贵的精粹重新开口歌唱,使之不仅成为学术档案,更成为可感、可听、可流传的活态血脉。
向外,则是她深信不疑的教学之道:“音乐不是藏在琴房里的秘密,它必须在风中作响。”在她看来,“演奏是‘熟练工种’,得上台像吃饭一样平常,才能褪去技术性的紧张,让表达的本能浮现。”
在梁老师的艺术世界里,二胡的未来既不囿于书斋,也不浮于舞台。它在琴弦上,同时连接着两种时间:一种是历经千年坚韧的文明记忆;另一种是正在发生的、鲜活而开放的当代对话。她以学者的严谨守护前者,以教育者的热忱开启后者,而最终,这两条脉络都在一个更本质的维度上汇合。
于是,我们看见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生态正在形成:研究成为创新的底气,教学化为传承的土壤。古老的技法因此不再沉睡于纸面,而在年轻人的指间重新跳跃;东方的音韵也不再是遥远的回响,而在世界的倾听中激起真实的共鸣。
这或许正是梁老师和她所代表的这一代艺术家的使命:他们不再仅仅是传统的“守护者”或现代的“复刻者”。他们是一座桥梁,也是一片沃土——让历史的深度与世界的宽度在此相遇,让中国音乐的“母语”,在每一次扎实的运弓与开放的对话中,生长出无限繁茂的、属于这个时代的世界性表达。(文/郭东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