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能或已然进入一个人工智能时代或机器人时代，思考人机关系是这个时代的命题。

从人文角度对“机器人”这一科技人文概念进行研究，可以呈现机器人在科技与工程学之外的另一重要面向，而这一面向对思索“人”之何为提供了别样启示。

思考人与机器人的关系不仅要立足当下，也应该追本溯源、考察不同的文化。本书不仅能够参与时代讨论，也可以为相关讨论提供更扎实的学术基础。

弥补人工智能叙事研究的空白

吴岩

程林教授写了一本有关机器人人文方面的专著，我有幸先睹为快。这本书的核心，在我看来，是把机器人当成了一只蝙蝠，既有鸟性，又有兽性。把它当成鸟是说，机器人肯定是前沿技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把它当成兽是说，机器人其实是更古老的某种人文想象的延续。令人遗憾的是，当前有关兽性研究的著作少之又少，至少跟研究鸟性的著作数量差异悬殊。在这样一个大众焦虑、广泛担心智能机器是否很快会取代人类的时刻，鸟兽问题的提出是在敲响世人的警钟：机器人远远不仅是关于人形机器的构架、人造手臂的感觉或者卷积神经网络的参数问题，它更是我们如何看待自身现状和未来演进的历史性选择的重要部分。

即便没有科幻小说中时常提到的智能机器对人类的反叛，只有资本和国际竞争对智能技术更新的催逼，人类的生活也会很大程度地遭受冲击。从轴心时代发展起来的人类对生存价值的追求、来自不同文化的教育努力、已经定型的多种人类事务之间的关系，也会在这种高速发展之下得到改变。事实证明，带着上述问题去询问这个领域的科学家，并不能让我们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因为智能技术引发的社会和人性变革比科技本身的变革更大，影响更深。

回答这些问题，非人文学者不可！

在这本书中，程林教授正式提出“机器人人文学”。他认为这一学科的研究对象，是跟机器人相关的哲学、伦理、文学、文化、影视、动漫和信息传播。通过对机器人或人机关系的叙事分析，他期望能找到承接历史、观照当下、跨越文化、奔向未来的思想资源。在总结已经形成的机器人文化和文化机器人学等学科之后，程林还提出了自己的跨文化机器人学。

在我看来，所谓跨文化机器人学，是以机器人文化和文化机器人学为根基，研究各种具有差异性的机器人文化的异同点、交互性和影响互渐，其目的是更好地解释和解决当前人类应该如何建构起合理的机器人文化，以及让未来的人机交互、人机协同甚至人机融合能更有效地进行。程林给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复杂，但确实应该是人文学者才能完成的任务，并在这种任务体系之下写作了这本专著。

我特别赞成程林对机器人提出的人文学定义。他指出，机器人跟所有人类创造的其他标识性语词一样，都是且只能首先是想象的产物。这一论断让他的机器人文化讨论能立刻融入包括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甚至《老子》和《庄子》所建构的空间。但程林并没有一个猛子扎入这些哲学理论进行演绎推理，他更看重跟随机器人词汇发展进行知识考古研究。换言之，程林的方法学具有理论背景，同时又扎根实证。

在我看来，这本书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本书清楚定义了要研究的问题。我从阅读程林的第一篇论文开始，就发现他有对每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给出准确概念的习惯。而这种习惯让他的论文看起来超越了普通人文思辨，更有科学推理的风格。

在本书中，他明确指出，中文的“机器人”概念具有广泛性，涵盖了多种与西文相关的概念或事物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中的每一个，都可能导向不同的亚类型空间。但也恰恰是中文的这种模糊覆盖性，让他能有机会将这些概念统一起来。这就是他提出以人类作为镜像和中轴对机器人进行的“human＋”或“human－”定义法。我以为这种概括非常具有独创性，凸显了机器人人文所占据的哲学或理念体系的高位，为来自不同学科的机器人探索提供了丰富的话语空间。

第二，本书尽量做到深挖机器人观念或学科的发展历史，并尝试从真实的发展历史中导出这一观念或学科的当代构型。丰富的历史资料是这本书的一个明显亮点。我喜欢他对许多问题的分类整理。

例如，他把从古希腊时期到20世纪初的早期机器人主要归纳为奴仆、镜像或他者三种，将机器人的存在状态也分成仿身、仿智与仿生三类。再例如，他把影响机器人文化形态的因素分为两类：“社会—技术”与“文化—人文”。程林的研究面非常广泛。就连我从事的科幻文学，他也进行了广泛的阅读和分析。鉴于爱和死是文学的永恒主体，程林就特别分析了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跨物种恋爱叙事。而他所谓的“主动人机恋”“被动人机恋”以及“主动被动混合人机恋”，确实更新了我对机器人科幻文学的认知。在研究人类作为物种的死亡跟机器人的关系方面，他从“后人类”“科技世”这样的概念出发，提到了延生、转生、永生和数字复生。他从“后死亡”角度谈到了利用机器人或智能技术对传统死亡的抵抗、解构或颠覆。这些研究都超越了机器人研究，改变了科幻研究的视角。

第三，长期思考和对理论体系的深度把握，让作者对一些问题的研判与众不同，创造了思考的深度。例如，他指出“在当今机器人新时代里，人面对的并非崭新课题，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新瓶旧酒，新的是它形形色色的外在角色（如工具、帮手、伙伴或伴侣等），旧的是它并未质变的存在潜能”。还有“‘人造智能’的出现，将人的自我认知逐出了舒适区域”，以及人形机器的设计制造，其实是“难以抑制的人类中心主义式本能和执念”。

他对机器人的性别研究也很独到。在科幻文学的历史作用方面，他虽然坚持这类作品充满了对机器人人文的思想资源，但也特别强调，科幻的预测不一定是什么作家天才的展现，更可能的是，某些思想或物品，其实是在科技条件和资本环境成熟后，对以往科幻作品或概念进行的选择性征用。在这个意义上，他反对强调科幻的预测未来功能，认为这种功能对科幻来讲，是“不应承受之重”。

第四，作者还有选择地举了一系列具有价值的案例，供研究者体会机器人人文理论和方法。程林曾经在德国留学，德语文学中的机器人文献是他经常使用的案例。但考虑到日本机器人文化具有本身的独特性，他也下大力气做出了一系列有启发性的案例。

例如，讲到日本人工智能学者西村真琴通过日本文化中“自然—人—机器人”三者之间关系的分析提出的机器人是“自然之孙”的看法时，展现了从文化大环境中吸纳机器人文化的日本方式。作者讲解石黑浩用“岛国假设”解释日本人机共同文化比欧美发达，也非常细致和令人信服。“恐惑谷”是程林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研究，撰写这部分材料对他来讲驾轻就熟。在程林看来，“恐惑谷”问题从历史角度能够分为文学审美、心理分析与工程设计三个阶段。这个案例把人文走向技术、文学走向生活的过程阐述得非常清楚。为了让研究不过分肤浅，他直接提取了恩斯特·延齐（Ernst Jentsch）和森政弘等专家专著中的观点对案例进行了佐证。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程林的著作有意识地在多个地方聚焦了中国本土的机器人人文问题。站在对比欧美焦虑型机器人文化和日本愿景式机器人文化的立场之上，作者通过丰富的叙事资源展现了中国式机器人文化的独特性。程林指出，机器人这个主题不但是中国社会展现技术乐观主义或亲技术姿态的常用选择，更是展现科技实力时最喜欢采用的视觉或概念名片。中国文化倾向于促成某种“人机协存”的未来，极少将机器人视为恐惑对象或恶毒的他者。他还用《列子·汤问》中的偃师造人故事和中央广播电视总台2025年春节联欢晚会中的机器人扭秧歌节目作为自己观点的案例证明。这些选择都是我非常认同的。

程林的新作我没有看够。我跟他说，我还想看到更深入的学理分析和更广泛的未来发展探索，也需要理论上的提炼和萃取。我觉得这些工作不但程林要继续做，其他人也应该加入其中。近几年来，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让科技强势扫荡社会，而人文学科在许多方面呈现出退守的局面。文科基金压缩数量，大学招生减少文科，所有这些都让我们从事人文研究的人感到伤心。必须承认，以往的文科研究落后于当前的时代变化，更没有及时把时代发展所需要的全新视角和全新认知模式传达出来。这是当前文科式微的重要原因之一。

幸好，这种状态正在改变。前些年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和这两年斯蒂芬·凯夫（Stephen Cave）参与编辑的《AI叙事：关于智能机器的想象史》（AI Narratives: A History of Imaginative Thinking About Intelligent Machines，2020）、《想象AI：世界如何看待智能机器》（Imagining AI: How the World Sees Intelligent Machines，2023）和《女性主义AI：数据、算法与智能机器的批判性视角》（Feminist AI: Critical Perspective on Data,Algorithms and Intelligent Machines，2023）等著作正在试图改变这种面貌。

在这些著作中，学者们从跟科技不同的侧面扫描问题，给这个时代带来了有价值的方向。例如，以往的叙事常常说科技造成了社会的改变。但阅读这些著作之后，我们禁不住反思：是蒸汽机改变了时代，还是“更高、更大、更强、更快”的社会需求吸纳了蒸汽机带来的变化，造就了社会的发展？是微型家用电脑改变了时代，还是在进化的链条中加入“信息革命”的叙事，导致人们能有效吸纳计算机科技的小型化和普及化发展？这么看，摆在智能时代未来发展道路上的关键问题，可能不是芯片、算法或算力的提升，尽快发展出合理有效的人文前景叙事才是当前最重要的问题。

愿《机器人人文：关于机器人的想象、叙事与伦理》在弥补国内相关学科空白的方面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预祝这一新的学科能有一个健康、快速的发展。

（本文为本书“推荐序”）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部从外国文学、比较文学研究出发的，具有跨学科意识的专著。主要以国内外文学、影视、哲学作品和历史记载为研究素材，同时关注机器人科技的发展历史和最新动态。

全书主体共七部分，分别为概念篇、历史篇、理论篇、文化篇、性别篇、情感篇、伦理篇，细致解读机器人所具有的人文属性，推进我们对机器人的人文理解。附录提供“机器人人文”“恐惑谷”“机器人三法则”“机器人文化”“佛教机器人学”等与机器人相关的科技人文概念的精要解析。

作者简介

程林，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院教授，曾在柏林自由大学、图宾根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国海洋大学等国内外高校学习。兼任中国人工智能学会人工智能伦理与治理工委会委员、中国比较文学学会跨学科研究分会副秘书长等。研究领域为机器人及人工智能人文、科幻文学与电影以及德语文学文化等。

广外学术文库·建校六十周年专辑

为庆祝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建校六十周年，学校策划组织了“建校六十周年专辑”，作为“广外学术文库”的子系列。专辑遴选了外国语言文学、经济学、法学等重点学科的优秀选题，注重原创性、科学性和前沿性。崇尚朴实严谨，论说有据，力避浮泛陈言，既重视实证研究，亦强调现代视角和问题意识，方法不拘一格，风格兼收并蓄。以期接续学术传统，彰显学术精神，鼓励学术创新，开辟学术新境。

文库近期书目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

《机器人人文：关于机器人的想象、叙事与伦理》

程林 著

《〈京报〉英译史》

王海 谭兴 著

《口译能力发展路径探究：基于话语特征分析》

唐芳 著

·中国式现代化法治保障研究·

《立足数字公共治理实践的行政法学创新发展》

陈可翔 著

《不动产登记的实体机理与程序构造》

张保红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