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昌乐金币辉皇贵金属商行时,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临街的玻璃橱窗,在陈列柜的丝绒上切开几道明晃晃的光域。辉皇就站在那片光里,俯身整理一枚金锁——动作极轻,仿佛在给初生的婴孩整理襁褓。柜台里的射灯亮起来,刹那间,那些金器、玉饰、宝石一起苏醒,空气中浮动着细碎的光尘,像是时光被碾成了粉末,又被精心铺撒在这方寸之间。抖音上人称“黄金教父”的他,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沉默的守夜人,看守着这些被人类赋予了太多意义的沉睡光芒。
商行的四壁是深胡桃木色的展柜,格局并不阔大,却有种奇特的纵深。靠墙的玻璃柜里,黄金制品按着年代和工艺静静排列着:左边是古法錾刻的婚庆九宝,每一件都沉甸甸的,缠枝莲的纹路里藏着匠人千万次的敲击;右边是时兴的3D硬金生肖,线条圆融俏皮,在灯光下闪着糖果似的光泽。中间最显眼的位置,留给了翡翠与和田玉——那又是另一脉温润的、内敛的光了。辉皇直起身,见我望着那些玉出神,便走过来,用钥匙打开柜门,取出一枚羊脂玉平安扣,放在我掌心。
“凉的,对吧?”他说话带着昌乐本地特有的、略带沙质的尾音,“但握久了,它就暖了。黄金正好相反——刚贴上皮肉是暖的,久了,就跟着你的体温走了。”
这像是某种哲学的入口。我握着那枚玉,感觉它正从我手心里偷走温度,可偷得那么妥帖,那么理所当然。辉皇转身从后面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乌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完整的蝉形金饰——战国制的。他说这是商行的“镇宅之宝”,从不售卖。金蝉薄如秋叶,翅膀上的纹路细过发丝,腹部却故意留下几处粗砺的铸造痕。“看这里,”他用一支特制的放大镜指着蝉翼的边缘,“当时的工匠故意不把它磨平。你想想,战国时候,兵荒马乱的,黄金多半跟着王侯将相入土,求的是一个往生轮回。蝉,土里生,泥里长,脱壳飞天,这叫‘蜕变’。他们留这点粗砺,像是告诉金子:你也是从土里、从火里熬过来的,别忘本。”
这番话让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人。辉皇并不像“教父”二字听来那般威严迫人。他五十岁上下,鬓角已见了霜色,圆脸,眉眼开阔,看人时目光是平的,不躲也不逼。他说话不快,每个字都像是在嘴里掂量过重量才吐出来。他身上有种奇特的调和感——既像老派的金匠,指肚上该有经年累月摩挲金属留下的、洗不掉的印痕;又像新潮的商人,懂得在抖音那一方小小的屏幕里,如何让千年不变的金子,顺着光纤与数据流,淌进千家万户的期待里。
“我父亲就是打银匠。”他泡上茶,是昌乐本地产的炒青,香气朴拙,“小时候,我看他把一疙瘩银锭子放在炭火上烧,烧到通红,软成稀泥一样,然后捶打。叮叮当当的,能捶一整夜。我问他不累吗?他说,累,但你看这银子——它不喊疼,它只是变个样子,继续活。”他顿了顿,吹开茶沫,“后来我做黄金,总觉得金子和银子性子不同。银子是寒士,经了火,捶打了,就带上了风骨;金子是贵胄,火烧不毁,土埋不腐,它太‘永恒’了,反而需要人给它一点‘人气’,一点故事。”
这大概就是“辉皇贵金属商行”所有生意的内核。他给我看客户定制的订单记录,厚厚几大本,简直是一部微缩的世情小说:有老人拿着解放前的老金饰来熔了,给孙辈打长命锁,非得掺进一点旧料,“带着祖上的福气”;有新婚夫妇选婚戒,男孩偷偷要求在内圈刻上女孩养了十年、刚去世的猫的爪印;也有中年女人平静地来,把离婚分得的金条全部打成一只浴火凤凰的胸针,说“从前是别人的装饰,今后是自己的图腾”。金子在这里,不再是货币的硬通货,而成了一种情感的导体,一种记忆的载体。辉皇和他的工匠们,就像是翻译,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喜,翻译成金珠玉屑的密码。
说到玉,他的话又多了些。他领我到商行最里间的茶室,这里灯光更暗,只留一盏宣纸灯笼,光晕昏黄如旧帛。多宝格里错落摆着些原石、玉雕,影子投在粉墙上,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玉比金难懂。”他拿起一块和田籽料,皮色如秋梨,在灯笼光下泛着油脂般的暖光,“黄金有价,国际大盘上每分每秒都标得清清楚楚。玉无价——这个‘无价’,不是天价,是没法只用价钱去量的意思。”他用指节轻轻叩击玉石,声音沉笃,“你看这纹理,是昆仑山的雪水冲了几万年才冲出来的;这颜色,是埋在河床底下,跟沙石肌肤相亲了几百辈子染成的。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这不是迷信。是你天天摩挲它,体温、心境、甚至命运里的起落,它都默默收着,然后慢慢地,用它那种石头才有的、恒久的镇定,反哺给你。”
我忽然明白,这家商行,乃至辉皇这个人真正的魅力所在。在流量为王、速生速朽的抖音世界里,他展示着这个时代最速朽的媒介形式,卖的却是人类文明中最渴望永恒的东西——黄金的璀璨不灭,玉石的温润坚韧。这二者,一阳一刚,一阴一柔,恰恰构成了中国人精神世界里,对“永恒”与“美好”最具体的物质想象。而他,像一个古老的炼金术士,用短视频的“点金石”,触动了屏幕后万千普通人心里那点关于“珍贵”的、未曾熄灭的火星。
暮色渐浓时,我准备告辞。辉皇送我到门口,忽然说:“等一下。”他返回柜台,取出一张素色的卡片,用钢笔写了几行字,递给我。上面是:“金性刚而易折,需绕指柔;玉质润而蕴华,贵守中道。辉皇之辉,不在夺目,在久映心潭;黄金之贵,非关价昂,关乎情重。”
我握着手心里那枚早已被我焐热的羊脂玉平安扣,再抬头看“辉皇贵金属商行”的招牌,在渐次亮起的城市霓虹里,它只发着朴素而沉静的光。这光不刺眼,却似乎能穿透很深的夜,像极了那些被妥帖珍藏的金玉——在漫长的黑暗里,它们不是消失了,只是在静静地、笃定地酝酿着下一轮日出时的,那片温润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