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唐代诗人王维,字摩诘,源自佛典《维摩诘所说经》。从经变的艺术历程去看,维摩诘居士的形像始于东晋顾恺之笔下,目前最早的存于炳灵寺,发展于龙门石窟,成熟于敦煌石窟及宋元绘画名迹中,呈现出多元文化交融的丰富内涵;但《维摩诘经》最为动人的精神内核依然是维摩诘所展示的平常生活与般若智慧,尤其是其“辩才无滞,智慧无碍,游戏神通”的形象,已经深入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意识,并视为理想人格的化身。
《维摩诘所说经》中记载的维摩诘来自东方妙喜国,是金粟如来的化身,住在毗耶离城,以在家居士的身份辅助佛陀的教育事业,相当于助教。维摩居士生儿育女,而且家庭和睦幸福,如此平常的智者,还可以“手接大千,掌擎大众”,随意出入诸佛世界,享用美食,游戏神通,如玩魔术一般,在大家的连连惊叹之中完成了课堂教学。
维摩居士“辩才无滞,智慧无碍,游戏神通”的形象,已经深入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意识,除了王维,傅大士、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耶律楚材、林则徐等,也常将维摩诘视为理想人格的化身,赞其精神上的自由与超越。
隐喻:疾病与探病的游戏
东晋兴宁二年(364),南京瓦官寺初置,大画家顾恺之在寺北小殿中画维摩诘像,“画讫,光彩耀目数日”,这是史上最早的维摩诘像,但今已不存。现知存世最早的维摩诘像为炳灵寺壁画169窟,塑画于西秦时代,共见两例:一在10号龛;一在11号龛长方形帷帐内,头梳高髻,长发披肩,上身半袒,半卧榻上示疾,头顶,旁题“维摩诘之像”。居帐、蓄须、卧躺,为维摩诘像的标杆。

炳灵寺169窟北壁11号龛“维摩诘之像
云岗的维摩诘经变中,对框式,同框式,多框式皆有。《维摩诘经变》在莫高窟经变图现有58壁,其中103窟与220窟的《维摩诘经》所采取的左右对称,对坐论道的构图,具有典型的对照意义,这两窟中的维摩居士从服饰、坐姿到神态都如出一辙。

莫高窟103窟 盛唐 《维摩诘经》变
莫高窟103窟的《维摩诘经变》乃盛唐所作,亦最富盛名,至今依然为人所临摹。维摩居士随意自在地坐在床榻之上,周围环绕的人像形态不一,那些来往于丝路上的少数民族与外国使臣代表着《维摩诘所说经》中跟随文殊菩萨而来探病的队伍:八千菩萨、五百声闻、百千天、人,服饰各异,都非常生动,可见唐代的敦煌艺术家们已将当时丝绸之路上往来的人物与经典中的人物自然融合汇通,床榻的上方便是祥云中的宝座,这便是《维摩诘经》中“维摩示疾,文殊探病”的情境化表现: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

莫高窟103窟 右上方维摩居士掌中的佛国
相对圆满的觉者而言,世间皆病夫。菩萨为众生的缘故,出生入死,有生死,即有病。经典以譬喻的方式说明了圣者与凡夫的共同体本质:如父母与独子,独子生病,父母也忧心烦恼;独子痊愈,父母也心安身安。经典也以类比的逻辑诠释了菩萨与众生紧密相生的关系,菩萨示疾,因为大悲心生起。疾病既隐喻身心健康的重要,也隐喻菩萨和众生浑然一体的关系。
维摩诘的床坐上方有五个高广床坐,艺术家用祥云烘托着床坐的庄严,描述经典中有意味的故事:舍利弗担心随行菩萨们没有座位,却被维摩诘当下了知,诘问舍利弗:“为什么你为法而来却在求床座?”维摩诘像机关枪扫射一般,直指舍利弗:于一切法,应无所求。当他听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讲述须弥相国须弥灯王佛那儿的座椅严饰第一,立即显现超能力,心通神通,须弥灯王佛便送来三万二千师子座,房间顿时广博庄严,能容纳三万二千师子座,没有任何妨碍,在毗耶离城,也不迫迮。很多经变画都保留了这一细节,彰显广狭无碍,微细相容且安立的智慧。

莫高窟103窟,盛唐,《维摩诘经》变

莫高窟103窟,盛唐,左右结构的《维摩诘经》变
疾病非真,探病亦非假。一念心动而生疾,而探病,这是维摩居士和佛陀以及文殊菩萨的游戏。王安石也写过《维摩像赞》,这诗可说是阅读一切佛造像的基本宗旨:
是身是像,无有二相。三世诸佛,亦如是像。
若取真实,还成虚妄。应持香花,如是供养。
一体:维摩与文殊的默契
麦积山的123号窟,开凿于西魏时代,也是《维摩诘经变》窟,维摩诘居士和文殊菩萨对坐论辨,均作结跏跌座。文殊高1.20米,戴冠,双目下垂,束腰带,衣摆自然下落,右手上举,左手随意置于腿上,彩绘了同心圆头光。维摩诘高1.22米,头梳小髻,身穿宽博外衣,左手放在腿部,右手当胸上举。这是麦积山123窟的独特之处——文殊和维摩应出自同一艺术家之手,他们的一体感雕塑得惟妙惟肖,一目了然;内在的神韵高度一致,仿佛就是一个人的一体两面,令人想起经中,文殊菩萨和维摩居士的对话同一旨趣。

麦积山123窟的维摩居士和文殊菩萨
麦积山第4窟前廊左右耳龛的《维摩诘经变》非常懂得借景造势,大胆地把开凿于北周时期的第4窟——散花楼7个并列窟都当成了与会的诸佛菩萨,左耳龛的维摩诘居士默然而对右耳龛上方的文殊菩萨,中间隔着阵容豪华的第4窟,这种隔空对话的方式,面对苍茫的秦岭与芸芸众生,更让人感到虞信文章之真:“如斯尘野,还开说法之堂,犹彼香山,更对安居之佛。”

麦积山第4窟前廊左耳龛的维摩诘与侍女
今天去看,麦积山第4窟前廊左耳龛的维摩诘居士与敦煌103窟和第220窟的维摩居士以及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维摩演教图》,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维摩图》,以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元代王振鹏的《维摩不二图》,还有东福寺所藏《维摩居士图》,在外形上也颇为相似:袍服头巾,身体前倾,一手抚膝,一手执麈尾,须眉奋张,目光如炬。中国人的艺术强调传神,无论是彩绘,还是雕塑,这些作品皆精准传递维摩居士之神采:平常而生活、慈悲而睿智。

故宫博物院 北宋李公麟 (传)维摩演教图 局部

第220窟 东壁南侧 维摩诘经变
《维摩演教图》和《维摩不二图》虽出于不同的时代,现在也在不同的展馆,却连结构、人物设置都一模一样,只是文殊菩萨的面相不同,一无胡须一有胡须;舍利弗身上的袈裟不同,着色一浅淡一浓厚;韦陀菩萨的表情不同,一少壮一苍老;可见,隔代有知音,艺术家代代心慕手追,以临摹的方式致敬前代佳作,确有其人其事。

《维摩演教图》上的舍利弗和《维摩不二图》上的舍利弗
文殊菩萨似是善于发问的记者,从各个方面在采访当事人,诸如“患者如何调伏其心?”维摩诘居士便谈到生病的几种态度,其中“以无所受而受诸受”最为关键,可谓是患者与疾病共处的超然观念。
经变画的故事性,有些强,有些则稍弱。如《维摩演教图》和 《维摩不二图》都画了衣服上粘花不落的舍利弗,皆位于维摩居士和文殊菩萨之间,但在《不二图》中,舍利弗尚未有长寿眉,显得很年轻,和美丽的天女相对照,就像是一对超级怼友:舍利弗嫌弃花,想要抖落沾身之花,天女当即指出舍利弗的分别与执着,舍利弗还取相于天女的女性身份,而天女说,自己来这里十二年,未曾见男女,只见法。天女当即显示神通,把自己变为男子,把舍利弗变为女子。这些事就像是课堂间男女同学的嬉闹,顽皮有趣。

莫高窟9窟 《维摩诘经变》之 掌中佛国
在莫高窟莫高窟第103窟和晚唐第9窟中,维摩诘的右掌像是打开了电脑电视屏幕,显现出妙喜国和无动佛的种种庄严清净,维摩诘将妙喜世界的居民与宫殿等,像陶工截取泥团一样,所有一切皆拿在手上,如拿花鬘,在此界展示,如我们在其他城市用AI复制敦煌的部分石窟。画面皆清晰可辨,阿修罗立于大海中央,手托日月,头顶须弥山,山腰缠着两条龙,右边的巨梯连接着凡间与诸天,天梯上六个凡人正往上攀登。最妙是妙喜世界虽入此土,而不增减,亦不迫隘,如本无异,恰如芥子纳须弥。王安石曾多次记录读《维摩诘经》的收获:“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 。”空性的世界,依然无量妙有,令人生出无边信心。

莫高窟第61窟 东壁画《维摩诘经变》
莫高窟第61窟原名文殊堂,东壁画《维摩诘经变》:门上佛国品;门南文殊,门北维摩诘,也是对框结构。莫高窟第98窟的《维摩诘经变》上下高2.95米,南北宽12.65米,总面积约37.3平方米,是莫高窟最大的《维摩诘经变》。此铺巨制经变画,窟门上部的“方便品”共画八品,整体连贯,浓厚的生活气息。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萨反居客位,彰显维摩诘的智慧,托举维摩诘的形象,真空妙有,妙有真空的般若智慧在维摩诘居士和文殊菩萨的一问一答中脱颖而出。
文殊和维摩诘的对话是这些经变的主题,也是这本经的核心。机智、敏捷,句句指向真相。苏轼写过《石恪画维摩赞》,称赞画师:“能使笔端出维摩,神力又过维摩诘。若云此画无实相,毗耶城中亦非实。”文心与画心皆同一妙心。
不二:说与不说的艺术
白居易晚年曾自比维摩居士,写过一首《自咏》诗: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
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
等闲池上留宾客,随事灯前有管弦。
但问此身销得否,分司气味不论年。
以出世之智慧,成就入世生活的游刃有余,甚至超然超越,这便是士大夫们崇尚维摩居士的原因。《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居士厘清了很多哲学问题,诸如:
不二法门: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世间与出世不二,不二观是此经要点。文殊问:“如何入不二法门?”喜好辩论,超级“怼友”的维摩诘竟然——沉默无语,默然静坐!在维摩居士的沉默中呈现清净本源,即第一义谛,即实相,超越言语和思想意识,超越一切概念,超越对立,超越一切形象,本质空寂。
心净则佛土净:净土在心,净土在当下;“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净土非外在空间,非在西方,而在当下的清净心。
生活即道场:无论是酒肆市井,还是路上偶遇,都会变成维摩居士的课堂,生活即学校,事事为教室。道场无处不在,无需离群索居,日常生活就是心性与认知的冶炼场。

宋 佚名 维摩图
影响
《维摩诘经》居禅宗七经之中,参与影响了中国士大夫的精神结构。远离二边,行于般若,可谓是维摩经变的简要概括。在中国文化本有的话语体系当中,非常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且被津津乐道。王安石曾用《北窗》诗记录晚年读《维摩诘经》的情形:
病与衰期每强扶,鸡壅桔梗亦时须。
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
耆域药囊真妄有,轩辕经匮或元无。
北窗枕上春风暖,漫读毗耶数卷书。
维摩居士默然无语的表达方式深刻影响了禅宗教学。“默然”不是“未讲经”,而是“正在讲”、“无声而讲”,破除对语言文字的执取,在超越言语中传递禅机。南朝梁武帝请傅大士讲经,大士默然不语,以尺挥案一拍,便下座,梁武帝一时愕然,志公禅师宣称“大士讲经毕”。于此可见,志公禅师与傅大士分别扮演了文殊和维摩诘。无有文字语言,是真不二法门。
宋代的宏智正觉提倡默照禅。默:默然坐禅;照:智慧观照。看,默照禅和《维摩诘经变》中默然相对而坐其实正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