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河面上雾气氤氲,一个襁褓被水流带到芦苇荡边。上官鲁氏拖着产后虚弱的双腿走近河滩,粗布衣襟上还沾着昨夜生产的痕迹。这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在芦苇丛中抱起那个被遗弃的女婴,给她取名上官来弟。河水的土腥气与乳汁的微甜在晨雾中交融,仿佛预示这片土地上即将展开的聚散离合。

上官家的土坯院落里,那棵老枣树年年开花结果,见证着这个家族在动荡年月里的沉浮。母亲上官鲁氏像不知疲倦的老牛,用日渐佝偻的脊背撑起八个孩子的生计。在那些缺衣少食的岁月里,她总能从见底的米缸里变出糊口的饭食,从补丁摞补丁的衣衫里掏出温暖的怀抱。她的身形日渐消瘦,却始终是儿女们最坚实的依靠。
大女儿上官来弟在豆蔻年华偷偷恋上来镇上征粮的年轻军官。她总躲在磨坊后的草垛旁,看他骑着白马从土路上经过,心随着清脆的马蹄声怦怦跳动。这段无果的恋情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军官临别时塞给她的一方素白手帕。来弟将它仔细收在贴身的衣袋里,夜深人静时总要取出来轻轻摩挲。后来战事吃紧,军官随部队开拔,来弟站在村口的土坡上,望着队伍消失在滚滚烟尘里。
二女儿上官招弟选择了与姐姐迥异的人生。她嫁给了邻村的石匠,新婚之夜睡在铺着新麦秸的土炕上。招弟用那双原本细嫩的手帮着丈夫打磨石器,掌心的水泡破了又长,最后都结成厚厚的茧子。她常说石头是有灵性的,只要用心感受,能读懂石头的纹理与心事。在她看来,婚姻就像雕琢顽石,需要耐心地打磨成型。
时局变迁中,上官家的儿女们各奔前程。有的背着行囊投身革命,有的留守故土侍弄庄稼,有的远走他乡谋生。老屋的门槛被来往的脚步磨得发亮,映照出匆匆聚散的身影。母亲的白发与日俱增,却始终守着老宅,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等待倦鸟归巢。
在最艰难的那几年,上官鲁氏琢磨出用野菜和麸皮制作“团圆饼”的法子。她把饼仔细分成八份,用洗净的布帕包好,盼着儿女们回来尝尝。有时等来的只有只言片语,更多时候是长久的等待。但她从不气馁,第二天照旧开始准备。邻居都说她执拗,只有她自己明白,这是维系一个家的念想。

岁月如流水,老屋的土墙上爬满青藤,就像时光在每个人心上留下的印记。上官来弟年老后常独自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望着粼粼波光出神。她说能看见年轻时的恋人站在对岸朝她微笑,明知是幻影,却仍愿日日来此守候。那份情愫在她心中从未褪色,就像河水永远向前流淌。
上官招弟的丈夫早逝,她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晚年时,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弯曲变形,却依然能雕出活灵活现的小玩意儿。孙辈们围坐身旁,看她用刻刀在木头上游走,那些朴拙的玩具成了孩子们最珍爱的物件。她说这辈子最欣慰的,不是刻出多少作品,而是用这双手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生命的轮回在这个家族里静静上演。新生的婴孩在母亲怀中吮吸乳汁,年迈的老人安详阖眼。上官鲁氏在最后的时日里,把儿女们幼时的衣物一件件整理齐整,仔细收进樟木箱。她抚摸着每件衣物上的补丁,那些磨损的布料记录着成长的足迹。她记得每处针脚背后的故事,就像记得自己每道皱纹的来历。
当老枣树再次开满细小的黄花,上官家的后人们从各地归来。他们聚在祖宅的院落里,分享着各自的记忆碎片,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家族图谱。有人带来城里的新鲜物什,有人讲述异乡的见闻,而最让他们怀念的,还是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以及那口铁锅里永远蒸腾着的人间烟火。
这些寻常人家的故事,如同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卵石,被情感的细流温柔包裹。它们诉说着,在恢弘的时代画卷之外,还有无数平凡而坚韧的生命在静静生长。每个生命都是承载悲欢的容器,每段记忆都是连接过往与未来的舟楫。
当我们懂得在时代的激流中守护内心的柔软,在变迁的浪潮中保持最初的良善,便真正领悟了传承的真谛。人世间的浮名与功利终将淡去,唯有那些浸润真情的瞬间,会在记忆的星河里一直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