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灯光亮起,两名女先生带着4名女学生身着篮球服,在实打实的对抗中完成一次次精准投篮,汗水与呐喊交织。

这不是体育赛场,而是话剧《翻山海》的现场。话剧九人创始人、编剧兼导演朱虹璇站在台下,眼神坚定:“如果在舞台上只是‘假装打球’,我们如何证明女性真的可以做到?”
9月27日,北京青年戏剧团队“话剧九人”首次将2024年原创作品《翻山海》带到广州,讲述了一个百年前广东“三山女篮”突破世俗偏见的追梦故事。该剧也是第五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艺术节重点剧目。

从《四张机》《春逝》到《庭前》,话剧九人以“民国知识分子”系列作品在戏剧界树立起口碑。而《翻山海》一改以往作品的沉重基调,对“女性热血运动番”进行了新的尝试。
从百年前的“香山女校”讲起
“基本上每一个戏都不是提前预设,全都是‘误打误撞’。”朱虹璇笑着说。
《翻山海》的灵感,来源于“民国知识分子”系列最后一部作品《庭前》。剧中,律师尤胜男接手了一个涉及“三山女校”的案件,原型是真实的“两江女校案”。朱虹璇在查阅史料时,被上世纪20年代女子体育教育的先锋实践深深触动。

历史上“开先河”的女校很多,《翻山海》的故事就建构于三所女子学校的教学实践之上:1922年由陆礼华在上海创办的“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成立了中国初代女子篮球队,甚至出征国际比赛;1915年,吴贻芳创办了南京最早的女子大学“金陵女大”,注重培养女子体魄,促进学生全面发展;而更早的,位于广东中山的“香山县女子师范学校”创立于1912年,是中国新式女校最早的探路者之一。

陆礼华。 受访者供图
实际上,中山地区兴办女学,走在全国前列。早在清光绪年间,中山就已经创办了季隽德女学。
正是因为了解到这一点,《翻山海》将故事背景设定在香山(即今广东中山)。朱虹璇解释,广东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这里不仅是近代女校兴起的先锋之地,也是篮球文化积淀深厚的区域,中山从民国起便是“篮球之乡”。因此,这样一部“女性热血番”,发生于广东、生长于广东,合情合理。

两江女篮赴日比赛照片。 受访者供图
剧中还融入粤语歌、粤语俚语、赛龙舟、校园里的凤凰花等岭南元素,生活细节上的处理也颇具岭南风情。这既是对历史真实的尊重,也是创作新鲜感的来源。

“粤语俚语特别生动,写起来很有趣。”全剧开篇以一句“早晨(早上好)!”开始,以一句“早抖(晚安)!”终结,十分亲切。第一次写广东题材的朱虹璇笑称,“我连物理都能写,粤语总不会比物理难吧?”《春逝》里,顾静薇和瞿健雄讨论量子力学的学术难题,以及黑板上记录的物理定律,种种细节都是朱虹璇查阅论文后精心设计的。

未来,她还希望将《翻山海》改编成粤语音乐剧,尝试更多可能。
舞台上的“热辣滚烫”
尽管在上海两江女子篮球队的史料中,出国远征、斩获佳绩,是她们最高光的时刻,但朱虹璇并没有直接呈现“三山女篮”出国比赛后的胜利姿态,而是把叙事重点停留在“出发之前”。

尽管动漫、电影中不乏女性运动题材,但舞台上几乎没有人做“女性热血番”。朱虹璇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倔强。着手创作《翻山海》后,她发现自己找不到参考,即便是经典的《女篮5号》,仍以爱情为主线。“我想讲的是‘女性去赢’,而不是围着恋爱转。”

朱虹璇选择用“真实”作为回应。
在文本上,她刻意摒弃了以往民国知识分子剧中旁征博引的文气台词,转向更直接、更有冲击力的表达。“我希望它像热血漫画一样,扑面而来的是淋漓尽致的力量感,而不是被台词所限制。”

就像贾玲在爆款电影《热辣滚烫》里,真真实实减重一样,《翻山海》的篮球技艺也来真的。演员们从零开始学习篮球,训练时间最长的已超过一年。她们从最初“一个俯卧撑都做不了”,到现在能在舞台上连续完成十几个跪姿俯卧撑,有的人甚至练出了腹肌。
“你要证明女性可以突破身体和意志的极限,就不能在舞台上‘假打’。”朱虹璇说,“戏里戏外必须互相佐证。”
舞台上的故事,在校长陆斯年穿上篮球服,挥舞起“三山女篮”出国远征的队旗时热烈结束,留下对未来饱满的期待和畅想。

“比赛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群女孩下定了决心去挑战成见。”朱虹璇说,“她们团结起来做没人做过的事,这件事本身比赢得比赛更有意义。”
“人可以运球,就可以运命”
采访过程中,朱虹璇欣喜地和记者与工作人员分享了刚刚收到的一则微博私信。一个女生告诉朱虹璇,自己去年在《翻山海》中学医的女孩苏敏身上得到了很多鼓舞。
同为医学生,她表示求学之路很不容易。她总会想起《翻山海》中的台词“人可以运球,就可以运命”“现在不能,练了就能。”而今年二刷这部剧,她已经凭借这份勇气和毅力,成功保研。

剧中的台词,成为许多观众的精神燃料。“我们需要更多作品让大家看见:你不是一个人。”朱虹璇说。

《翻山海》想要表达的,也是话剧九人一直想努力突破的。
6年前创作《春逝》,第一次在舞台上讲述女性物理学家吴健雄的故事,话剧九人第一次打造双女主作品,也是第一次把“女性”和“物理学家”这两个身份结合起来。
从一开始备受质疑,到后来2023年电影《奥本海默》上映时,很多人问“吴健雄在哪里”,又开始自发推荐《春逝》,翻找讲述吴健雄的作品。
“6年前有人说‘科学家怎么能爱美’‘怎么能相亲’,现在不会了。”她说,“作品的生命力要靠‘在场’来证明。你不断演,喜欢它的人会慢慢聚集,形成声音。”

正如《春逝》每场谢幕时都会展示吴健雄的照片与生平,朱虹璇相信,戏剧不仅是艺术,也是历史的注脚、社会的回响。“只有不断塑造突破偏见的形象,才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更多人。”

她透露,正在筹备的新剧《三妇志异》也是以女性为主角,将对“田螺姑娘”“牛郎织女”这类被浪漫化包装的传统故事进行当代解读与重构。
回顾话剧九人的作品,仿佛一部“小众题材”的破壁史。

《四张机》初现时,围绕的是北大教授们辩论录取谁的学生,有人质疑:“除了北大人,谁会看?”《春逝》又有人说:“我不是搞物理的,不会看。”如今《翻山海》聚焦女子篮球,同样的声音再度出现:“不搞篮球,不想看。”
然而,结果却出人意料。这些看似垂直的题材,不仅没有被观众拒之门外,反而一次次“火出圈”。

“每部戏都有人说太小众,但最后都证明,受众不非得是行业里的人,”朱虹璇总结道,“因为剥去专业的外衣,我们讲述的内核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这个过程被她形容为“慢慢打开”。观众在一次次“在场”观演中发现,舞台上教授的争吵,关乎理想与原则;科学家的困境,映射着每个职业女性的天花板;篮球少女的汗水,挥洒的是每一个普通人在追梦路上的一腔热血。

这期间,情感在细腻地流动。《春逝》中有女性科学家之间亦师亦友的扶持与照亮;《翻山海》中有六位女性为共同目标冲破重重藩篱的情谊。朱虹璇坦言:“这种建立在灵魂共鸣与理想共契之上的情感,难道不更有故事性、更荡气回肠吗?”

在话剧九人的戏剧世界里,核心永远是人——人的困境、人的选择、人的联结,以及人内心深处那份最纯粹的、超越性缘的光辉。这或许正是他们的作品能一次次打破“小众”预言,真正“翻山越海”,抵达人心的根本原因。
南方+记者 王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