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满清贵胄树倒猢狲散,个人社会地位、生活境况与执位时期比较,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这些贵胄遗老遗少们都是作威作福荣华富贵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人生待遇,平日里仍然不舍皇亲贵族的言谈举止,虽不至于放鹰遛犬、轿马喧市,但老爷的做派还是有的。
依然长袍马褂,迈着贵族老爷才有的四方步,就那么气定神闲。有时候拎个鸟笼子,俗称遛鸟儿;有时候手里揉捏着两只玲珑珠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动静,这是养生之技、贵族运动。后来这运动传染给了穷人,只是那玲珑珠子换了两只核桃,也算是形式上的贵族运动实质上的全民健身吧。
逛街免不了要去茶馆喝茶听曲吃点心,像往常一样,似乎大清的灭亡跟他没一点关系,对他没一点影响;似乎这世道局势就像他手心里的玲珑珠子,在他的掌控之中,依然不惊不急。
这天午后,秋高气爽,满清贵胄之一——爱新觉罗氏奕庆老爷又来喝茶了。他迈着四方八稳步,从自家败落的四合院里走出来,先穿过平民胡同,再路过柳烟巷,沿着花青楼下的阴凉,就来在了大街之上。
只见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各种买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音律上就带着那么一股好听的京韵。
低头看那街面上地砖,都是先皇先祖留下来的,大大方方的蓝砖,不过岁月悠久,个个缺楞添坑的,但是正因为流过岁月,个个砖面上都像上了一层釉,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明晃晃的直晃眼。就这地砖,随便抠一块拿到文物古玩街去,少说也能换你一月口粮。再编个故事,就说我爷爷的爷爷当年扑街迎皇上的时候,亲见皇上的龙靴踩着了这一块砖,就偷偷的把这块砖号下了。如今我把这块留了皇上脚印的砖抠出来了,你给几个钱吧!
自从不兴皇上了,袁大总统也改坐小轿车了,这地砖也就只有奕庆老爷这样的人走在上面,还能体现出当年的金贵。
奕庆老爷爱逛街,一个是显摆自己的派:一手托着鸟笼子,另一手揉捏着两只玲珑珠子,大高的身板衬着板正的金线镶边的长袍,长袍的下摆随着步子探出一左一右两只大脚板,穿的是七层底儿的老北京布鞋。就见那大脚板四平八稳地踩在地砖上,给人就是踏实的感觉,似乎天塌下来也不要紧,有高个子的奕庆老爷顶着呢。二个是听不够这滋腻腻的吆喝,个个都带着唱似的,腔调抑扬顿挫,音韵优美动听。就说那山里红的糖葫芦,喊出来就像是滚圆饱满的山里红,排着队的从缺牙的嘴巴里蹦出来,又排着队的顺杆爬,跟孙猴子训练的猴兵一样。
就到了茶馆。奕庆老爷一米八几的大个头,茶馆低矮的门楣也并没有让他稍稍低头。
“庆老爷您来啦!楼上请!”茶馆跑堂的小二那眼多尖啊,赶紧招呼。
二楼中堂那张桌子是专给满清贵胄老爷预备的,平时都闲着。茶桌上香樟木的盒子里准备着点曲的谱子,这是与大厅的茶桌根本的区别。中堂壁上挂着唐伯虎点秋香的字画。能在这里挂着,大概率也是仿品,但突出的是茶桌的地位和坐这里的人的品位。茶桌正位居高,听曲打赏也方便。有时老爷兴起发个威风,逗个唱曲的人,楼上楼下的全罩得住。这才是贵族老爷的地位。
众茶客感觉到有大个头人物遮挡了大门口的亮光,知道是奕庆老爷驾到,齐刷刷侧目观瞧,然后齐刷刷躬身打辑:“庆老爷午安!”“庆老爷久违了!"
有人久仰奕庆老爷大名,一慌张,不小心就打翻了茶盅。民国初年的中国历史线装书,在翻到茶馆这页的时候,无意间停顿了一下。至今在这一页还有一片擦不掉的茶渍。
奕庆老爷款步进得厅堂,向众人略微恭了下手,“众位乡谊安坐,而今是民国了,改朝换代了,不兴老爷了,称爱先生就是。“边说边穿堂来到楼梯口,就要上楼。
在楼梯口瞬间踟蹰了一下,就像时间停顿了一秒钟,不过谁也没看出来。
“莫非奕庆老爷也怕了这剪辫子军不成?”有个人阴阳怪调的说话。
“怕?怕也不出来喝茶了,你看我辫子剪了么?”奕庆老爷把辫子捞过来,一甩。辫子头上绑着一枚青钱,“啪”就打在楼梯木板墙上。
“说得是哎,谁敢把咱奕庆老爷怎么着,谁不知道,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
大厅里一阵哄笑。另一个说:“怎么说话呢?奕庆老爷是骆驼吗?该掌嘴。”
那人赶紧说:“是是,小的不会说话,我掌嘴掌嘴。”说着就要掌嘴。
奕庆老爷说话拦住了,“不妨,大家说说笑的,何必难过自己。”
继续上楼。
“可如今,这大清咋就这般不争气,就像这茶说凉就凉呢?”奕庆老爷自个儿琢磨着:”可如果,老爷我不坐这个地位,叫那些个低三下四的人坐了去?这是有违道德纲常想一想都不舒服的事情。”
这天奕庆老爷穿的是九五成新的七层底儿的老北京斜口布鞋,鞋底子沿还是白的。就这鞋,乾隆爷也是穿过的,用它踏过三山五岳,趟过兵戈铁马,踩过花蕊露水。如今奕庆老爷也穿着这双鞋,刚刚踏过街头古老金贵的上了釉的地砖,现在又踏在了茶馆的木楼梯上。不过不似往常,竟是轻轻的,没一点声音。
静景好寻思,奕庆老爷悄悄叹口气,边上楼边盘算着口袋里的硬物什子,在手心里都捏出汗了。那二楼的茶桌子是要给小费的,这是大清朝立下的规矩。
“您老有日子没来喝茶了,昨个板爷还念叨您来着,说您老是出西门打猎去了还是入东庙会佛去了?您老要不来喝茶,这茶都得凉喽,这茶要是凉喽啊,这大清也得跟着凉喽。"
可不,有日子不来喝茶,茶桌上都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店小二一边恭维地絮叨一边扯下肩膀头子上的毛巾,正要擦,又觉不妥,重新搭了毛巾,从旁边花瓶里抽出一只鸡毛掸子。
这鸡毛掸子可是咱中国人的发明,俗家日常生活必备神器,与道家的拂尘和佛家的扫帚搁在一起,那就是绝配的世间三清夫。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耳朵背。"奕庆老爷只顾思量自己的事情,店小二的话没听真切,只听得"大清凉喽"几个字眼。
"您老,小的刚说您老有日子没来喝茶了。"店小二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子,个头还不到奕庆老爷的胳肢窝。他斜目看见奕庆老爷神情不对劲,有些慌了神。
"不是,后面。"奕庆老爷挺了一下胸脯子,故作神态自若地提醒他。
"板爷,是板爷这几日念叨您来着,说,说您是出西门打猎去了,还是入东庙会佛去了?"
"也不是,再后面。"
"再后面?"店小二使劲挠着后脑勺,"再后面,您老再不来喝茶,茶都凉喽!"
"还有呢?"奕庆老爷追问着。
"没,没有了。"店小二惶恐不安地看着奕庆老爷的脸,看那原来胖现在凸显出颧骨的国字脸上的两撇八字胡。那是两撇灰白色的八字胡,有一寸长的样子,在奕庆老爷的威严里抖动。
"不,还有。"
"真就没有了,庆老爷!"
"胡说,刚我听你说什么大清怎么怎么地。"奕庆老爷的嗓门提高了一个台阶。
"哦,哦,是的,小的说您老不来喝茶,这茶就都凉喽,这茶凉喽就跟这大清凉喽一样一样滴。不是!不是!小的是说您老不来喝茶,这茶就都凉喽,茶凉如灯灭,灯不亮了这天可就黑了,咱这茶馆还指着您老给照个亮光呢不是。"
"这是你说的?还是你们老板说的?"
"是小的瞎编排的,小的只想说说好玩的,小的没见识没长进,嘴笨不会说话,有不待见听的您老多包着点。"
"庆老爷我当然不待见听,你那话意思这大清玩儿完是老爷我没来喝茶造成的喽?"奕庆老爷拉长了话音,说着,就把后脑勺的辫子甩在了前边。
店小二"咕咚"给跪了,急慌慌说:"大老爷您海量,别跟小的计较,小的刚来不多时日,还要跟着师傅好好学茶艺呢,俺师傅昨个还夸俺悟性好长进快呢,俺娘还盼着俺在这京师娶个媳妇带回家光宗耀祖呢,俺还要跟铁牛打赌谁将来大富大贵呢,俺……"
这时,一楼大厅的茶客们都停了摆龙门、推牌九、斗蛐蛐,齐齐往二楼注目。整个茶馆顿然安静了许多。
"咳——",奕庆老爷深深地咳了一下。要在以往,或许一准会拍桌子。"没什么没什么,众乡谊继续喝茶,不妨不妨。"奕庆老爷呵呵笑着两手掌向下做平息状。
转身对店小二说,"爷不怪你,起来吧!"
店小二谢了“喏喏”爬起来,继续掸灰。奕庆老爷说:"算了!这里不似大堂热闹,爷就下面将就将就也罢。"
"爷,那不合适!"
"现如今这大清不也玩儿完了?没恁些个规矩,爷也不是当年的爷喽。"说着只管下楼。店小二后面紧跟。
楼下只有楼梯角有张桌子闲着,奕庆老爷走过去,把尊贵的屁股就放在长条凳子上。本来那屁股是坐惯了宽敞大椅子的,只觉得屁股下面似坐着杂耍的钢丝一般,才明白低三下四的穷人的屁股蛋子只所以瘦小的原因。也有极个别屁股大的,那也是不听话被打板子或者挨踢的吧。
众人见奕庆老爷都沦落到坐大堂楼梯角上了,知道那大清犹如黄河东流水,知道这世道人心天凉好个秋,尽皆在表面上恭维礼让一番。奕庆老爷逐个谢辞。
在民国初年仲秋午后的一段时光里,奕庆老爷就这么坐着,倒像是一只稍显肥硕并且顽强不屈的蜘蛛,在京都茶馆的楼梯角悄悄地结着自己的网。大街上,有秋风扫过,从大门口灌进来,穿过许多茶桌和许多茶客的腿,吹到角落里这张网上。奕庆老爷轻轻颤动一下,自个先稳住了。
上了一壶太平猴魁,搭配有一碟七彩精致的果子。"庆老爷慢用",店小二招呼着。
奕庆老爷眯眼看看,大声嚷嚷道:“还有月饼呢?还有月饼呢!刚过仲秋,刚吃过的东西,怎么都忘到屁股沟子里了?这时候怎么能少了节庆团圆的月饼呢?"奕庆老爷估摸着仲秋圆月节都过去十天半月了,茶馆里应该拿不出自个想要的东西。可这东西还得点,这就是老爷的谱。
"对不住,爷!小的心思都长到屁股沟子里了,您不提倒真给忘了。这月饼还有,还是六味斋的老五仁月饼,正宗老传统货色。"
店小二退步转身正欲喊个月饼单子,被奕庆老爷从背后扽了下后衣襟,小声说:"先别急,先报个价钱,不然别怪爷拿不出银子。"
店小二呵呵笑:"爷您别逗了,您抖一下马褂哗哗响,都能掉下来两斤银子。一只月饼外加两个铜板。"
"怎么滴?前日月亮正圆的时候不是还一个铜板吗?今个月亮扁了反倒涨价啦?"奕庆老爷慢条斯理地说道。
"您老说的是上年个月圆的事儿吧,今年个一直是这价。如今世道社会,什么都涨价啦。"
奕庆老爷的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又念一遍"这个不争气的大清"。想当年,我奕庆老爷敢站在大街上撒尿,到如今,茶馆的店小二都敢骑到老爷脖子上撒尿了。什么世道?竟沦落到奕庆老爷与店小二为一只月饼讨价还价。
在以前,奕庆老爷来到茶馆,那就是客大欺店,老爷的做派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到如今,奕庆老爷感觉这茶馆是大的,反显出自个儿的小来。
茶还是要喝的。既然来了,啥也不说了,喝茶。
"爷要点个曲儿吗?"小二问道。
"别价,老爷我今儿个只想清静清静,谁点曲儿我管不着,我是不点了。"
先吃果子。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做个夹子,其余三个指头微微翘起来,就好比妇人对着镜子在发髻上插花。奕庆老爷只是手指头粗,不似妇人纤指玉手那般灵巧。倒也无妨,果子入口又不是穿针引线。
不一会儿吃完了果子,奕庆老爷伸出指头,在茶碗里蘸了茶水,就在桌面上写起了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用力。喝茶,写字,尽显出闲适的贵族之风。而那掉在桌面上的芝麻粒子,基本上也都被捎带到茶碗里了。
还是有几粒比较顽皮的芝麻,它钻了桌面的裂缝。奕庆老爷虽然老,但是眼神很好。
只见奕庆老爷一拍桌子,道:“小二,月饼怎么不是八瓣?会切月饼吗?”
小二闻听,急忙慌张地跑过来,颤巍巍说:“老爷息怒,咱这小店里从来都是这么切月饼,只切两刀,四瓣。”
“改啦!打从今个起,这月饼就得切四刀,八瓣。”奕庆老爷再拍一下桌子,“知道为嘛切八瓣么?说给你也不懂,这叫天圆地方,天似锅盖,地分八方。八个方位有八根顶天柱子顶着天呢,你说少得了八方哪一方?还有,知道八卦么?你更不懂,爷就懒得说道了,总之这是新世道新规矩,谁说不是么?”
“喏喏喏,老爷说的是,小的去改。”小二端盘子去修改月饼。
这边,桌面裂缝里躲着的芝麻粒子已经蹦出来现了原形。奕庆老爷不慌不忙,手指头蘸茶水,继续写字。
大厅里有茶客听出了奕庆老爷说话的韵味儿,试探着补了一句:“要说八,怎能不提咱大清皇室正八旗?”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奕庆老爷摆摆手说。下面便不再作声。
喝茶喝到半晌,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奕庆老爷站起身,迈四平八稳步,回家。刚一起身,头晕了一下,身姿稍稍倾斜,又努力扶正了。
依然迈过大街,穿过烟柳巷,一手托着鸟笼子,一手里摇着玲珑珠子。近家门口,像戏台子上京剧的老生,咳嗽一声,推门“吱呀”,撩长袍抬长腿,跨门槛竟入。
老爷只管推门进去,竟忘了回身关门。恰巧有个摇煤球的乡下巴子路过,他没见过大户人家,定在门外往里观瞧。就看见奕庆老爷走在砖铺的甬道上,从四平八稳步突然改了细密琐碎步,就像被老爷急唤的丫鬟走路一般,顿时失了以往的风度。
这个时候,打屋里挑门帘迎出来一位妇人,衣衫竟是有了补丁。只见奕庆老爷从长袍的袖筒子里顺出一捧的东西,赶紧着递与妇人。原来是老爷喝茶的七彩的果子和八瓣的月饼,竟没舍得吃完。
“赶紧着给孩子们分食,都快暖出糖稀了。”奕庆老爷催说。
后来,那个摇煤球的乡下巴子就把见闻传到了乡间,就被人造出来一句歇后语:奕庆老爷喝茶——全家福。全家都有好果子吃,不就是全家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