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8日下午三点,日本明仁天皇罕见地通过电视,对日本全国民众传达了自己的“心情”。明仁天皇担心自己年事已高,可能将会无法好好履行作为日本象征的工作,也担心若做到过世为止,丧礼以及新天皇继位的仪典会过于扰民。同时也认为设置摄政与减少公务并不妥。虽然限于宪法天皇不得干政的规定,他讲得非常委婉,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明仁天皇希望能在生前退位。
看完明仁天皇的谈话之后,日本民众普遍的反应,多半是同情天皇的辛劳,希望能按照天皇的意愿办理。我们中国人看了可能也会觉得,一位年过八十还公务繁重的老人想要休息,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在天皇缓慢平和地“谈心”后,即将引发的政治波澜,却是意外的险恶。
天皇制与日本政治
在日本历史上,天皇的政治地位有过许多变化。例如最为人所知的战国时代,以及之后开启的德川幕府,当时的天皇显然不是实质上的最高权力者。之后幕府倒台,新的藩阀政府借助明治天皇的权威树立正当性,天皇又再次登上政治的舞台,并通过古代神话,将“万世一系”的天皇上升至“国家神道”的“神”。
现今谈到日本神道教,大家可能会想到旅客云集的各神宫、神社,但在当时日本神道教通过强迫全体国民信仰天皇,借政教合一以推动集权统治,扮演了军国主义崛起的重要支柱。
在日本战败后虽然基于政治上的考量,盟军维持了天皇制,但昭和天皇发表“凡人宣言”,走下神坛。新的日本国宪法更是严禁天皇干政,其职务仅限于象征性行为。但天皇制深植于日本社会、政治与法律体系的影响力,并未随着“国家象征元首”的定位而被根除。
当时的明仁天皇作为掀起战争的裕仁天皇之子,多年来强调对战前帝国主义的反省,因此获得了日本民众与国际社会的尊重。诡异的是,明仁通过反省历史而获得的声望,又反过来巩固了另一项战前遗产——天皇制的正当性。
历史上的日本天皇并不总是掌握大权。像是14世纪的后醍醐天皇(上图中被背者),就曾被镰仓幕府流放到隐岐岛,直到1333年才在大将名和长年(上图中背人者)的协助下逃出。虽然后来后醍醐天皇成功打倒了镰仓幕府,但武家力量仍在足利尊氏的带领下与天皇对抗(南北朝时代),护驾有功的名和长年也于1336年在与足利军的对抗中阵亡。
在如今的日本国会议事厅里,你是找不到天皇的,因为新的日本国宪法严禁天皇干政,其职务仅限于象征性行为。
但明仁却偏偏通过反省历史而获得巨大声望,又反过来巩固了天皇制度的正当性。
尊皇的两难:对保守派政治蓝图的冲击
在2016年7月的日本参议院选举之后,自民党与公明党的执政联盟获得启动修宪所需的参众两院席次,日本修宪被认为是势在必行。而诉求要取回昔日的日本的自民党,除了万众瞩目的宪法九条之外,还有一个重点就是对国民义务的强调,与对基本人权的压抑。
在部分保守派的论述中,战后美式的民主人权,让日本成为了一个萎靡不振的个人主义国家,唯有通过修宪再次找回过往的集体主义,才有可能取回日本过往的荣光。
日本的保守派以“天皇制”与“家庭价值”来强调集体重于个人的“传统”,作为对抗宪政民主的武器。
长期支持自民党的神道政治联盟,就是以宗教思想涉入政治,力主重视皇室尊严的主要尊皇势力之一。自民党参议员三原顺子更公开表示:
新宪法必须要能包含从神武天皇以降的日本传统......我相信神武天皇存在。
在日本的传说中,神武天皇自日向(今九州宫崎县)出发,在路途上遇到天照大神所派出来的八咫乌领路,一路随之向东征服大和,才建立了如今的日本。
上图:神武东征图.
神话中作为初代天皇的神武天皇,并没有明确证据证明其存在。但在战前作为国家神道的一环,日本政府主张神武天皇是真实的人物。
战败后的日本政教分离,神道思想退出教育,教科书中的神武天皇回归神话。许多日本保守派批评否定神武天皇的存在,就是削弱了大和民族万世一系的伟大历史传统,是数典忘祖,必然导致爱国心沦丧,因而有必要通过政治力量复兴包括神道教神话在内的传统。三原的发言就是此派论调的代表。
为了要维持“传统”的权威,即便女性天皇、无实权的象征天皇与生前退位在日本史上均不罕见,却因为与昔日明治以降的“传统”不合,一向遭到保守派猛烈反对。而针对天皇“人权”的关切,更是被视为“左翼要将天皇降格为一般人的阴谋”,并以“妄议”、“不敬”指责相关论者。
简而言之,将日本人对明仁天皇的广泛爱戴,转化成未来诉诸传统,复古修宪的支持,是保守派的政治蓝图。因此这番强调天皇仅为象征地位以及自身人性,并期待修改传统制度的发言,“尊皇”的保守派若公然反对,则殊为“不敬”。但若表示赞成,却又代表承认“象征天皇”、“天皇人权”与“天皇制度可改变”等主张是正确的,实在两难。
走钢丝的自由派
然而,反对往集体主义修宪,并对天皇制抱持一定戒心的日本自由派,则陷入了另一种两难——对自由派而言,只要天皇制存在一天,就难保未来不会再次出现一个战前天皇,就算只是“象征”,也难保不会被保守派作为倡议集体主义,削弱民主宪政的工具。
明仁天皇常年以来尊重民主宪政体制,并对战前军国主义深切反省的主张,虽与自由派的诉求一致,但也让主张废除天皇制的运动者难以着力。
虽然明仁天皇的这次发言,对以传统作为修宪主张的保守派确实带来打击,自由派也乐见再次强化天皇的象征化与人性。但倘若这次开了天皇对国民倾吐“个人心情”,再通过舆论压力达成修法的先例,则难保往后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谈心”名义干政的情况。如此一来宪法禁止天皇干政的防火墙,将会越来越稀薄,这也并非自由派所乐见。
简而言之,自由派目前也走在钢丝之上,一边是修宪成功,一边是承认天皇的实质政治影响力,一旦失去平衡,两边都是深渊。
就法理上而言,应该要在排除天皇发言,并且不考虑明仁个人人格的前提下,对“天皇制度”进行辩论与改革,避免天皇干政的嫌疑,但就政治现实而言,天皇谈话的影响已成既成事实,再难从人们的心上抹去了。
上图:东京街头聆听天皇“心声”的日本民众。
走出等待“玉音放送”的臣民心理
对权威的依赖心态,未必会随着体制的转型而自动逝去。如今日本天皇制度的未来,已不在藩阀政府、军方或麦克阿瑟的手中,而在日本人民的心中。对于这次的“玉音放送”,日本人必须问自己,多年来对天皇的支持,究竟是认同天皇制在日本宪政体制中的存在意义,还是认同明仁天皇个人的人格与形象。而目前日本社会上普遍弥漫的同情声浪,究竟是出自臣民的顺服,还是出自对人权的关怀?
如今的明仁虽然已经传位于德仁,但这场权力的游戏,其实才刚刚开始……
无论天皇制度未来走向何方,唯有日本人民在心中不再期待天皇的“玉音”,独立而自由地议论天皇制问题,并担起主权者的责任做出决断,日本天皇才有可能有真正的虚位乃至于“退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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