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对洛阳公卿的笼络,可谓草莽之雄的大智慧。
中平六年(189)八月董卓上洛,虽然昏淫暴虐,以至遗臭万年;但最初确实做到了与士大夫共享权力,并非如史书所言般“独擅朝纲”。甚至《后汉书》也如实记载,称“卓虽行无道,犹矫情任性,擢用群士”。
(卓)虽行无道,而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后汉书 董卓传》
董卓固然是负面人物,但同时也是一个被严重污名化的历史人物。关于其“暴行记载”的辩诬,我之前另有详文。本文主要谈谈董卓与洛阳士大夫的交往始末。
受到董卓提拔的朝官,大抵可以分作两类。
一类是党锢名士与关东豪族,这类人物无疑是“遮掩门面”的把戏。
另一类是掌握机要的核心,他们主要依赖于“乡党政治”。对董卓而言,他们或者是凉州同乡,或者是关中子弟,又或者是旧时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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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董卓时代的吏部尚书
董卓上洛之初,确实做到了“矫情忍性”。凉州集团的核心成员,依然局限在军界,并不染指政务。此即范《书》所言“卓所亲爱,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
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将校而已。--《后汉书 董卓传》
董卓操纵东汉朝廷的手段,主要是通过“控制吏部”来提拔仕途受阻的人物。
幽滞之士,多所显拔。--《后汉书 董卓传》
吏部既然掌握了人事选举,自然成为董卓笼络人心的工具。看吏部尚书的安排,便可看出深意。
董卓时代的吏部尚书是周毖。
周毖按《后汉书》为汉阳人,汉阳即凉州天水。按《英雄记》则是凉州武威人,与关中集团的张济、张绣、贾诩同乡。
董卓秉政,以汉阳周毖为吏部尚书。--《蜀书 许靖传》
周毖,武威人。--《英雄记》
当然,无论周毖是汉阳人还是武威人,他都是凉州人。
可见董卓对吏部的安排非常上心。大约是因为凉州将校久在边地,浸染胡风,在技术性比较强的政界很难找到位置,因此选择“州里人”把持选举。
吏部的副官是许靖。
董卓秉政,以汉阳周毖为吏部尚书,与(许)靖共谋议,进退天下之士。--《蜀书 许靖传》
许靖是汝南人,与袁绍同乡。董卓上洛之初,与汝南袁氏关系远不似《三国志》记载般糟糕,先迁袁术为后将军(原是虎贲中郎将),又授出奔冀州的袁绍为渤海太守,还曾拉拢袁绍集团的核心人物张邈与曹操。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太傅袁隗(袁绍叔父)与董卓之间,曾经存在合作关系。只因初平元年(190)袁绍在关东起兵,才连累袁隗被杀。
袁绍起兵关东,董卓夷袁隗三族袁隗与董卓的同盟关系,彼时天下皆知。公孙瓒甚至为此作书谴责袁绍不孝。
(袁)绍为勃海(太守),当攻董卓,而默选戎马,不告父兄,至使太傅(袁隗)一门,累然同毙。不仁不孝,绍罪三也。--《后汉书 公孙瓒传》
可见典选吏部的周毖与许靖,实际分别是靠“董卓同乡”与“袁隗同乡”的关系才得以出任。
另一方面看,周、许二人虽然受尽董卓礼遇,却心向关东,甚至故意表奏心怀不满的士族出任关东牧守(诸如刘岱、张邈、孔伷、张咨),最终酿成大乱。
在董卓的清算下,周毖被杀,许靖出奔。
② “打击阉党”与“三公人选”
“阉党乱政”是贯穿东汉的痼疾。自章帝以后,皇统屡绝,幼主嗣位之事极端频繁。因此外戚与宦官的争斗,便成为东汉的主旋律。
董卓之前,已经有孙程政变,党锢之祸,陈蕃窦武之死等诸多由宦官发动的宫廷惨剧。至于何进被杀,不过是宦官政治的另一个缩影。
董卓上洛(189),恰逢十常侍之乱。因此清算宦官,为党锢名士平反,便成为增加名望的契机。
董卓率群臣上书,平反党锢冤案时,“三公人选”是特别需要关注的。
太尉即董卓本人,司徒是黄琬,司空则是杨彪。
考虑到此次上书,三公俱带斧钺仪仗,可知排场与影响相当惊人。
(董)卓乃与司徒黄琬、司空杨彪,俱带鈇锧诣阙上书,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以从人望。--《后汉书 董卓传》
彼时刘协仅有九岁,无异傀儡,根本不具备处理政务的条件。可知此次政治表演,不过是董卓演给天下人看的把戏罢了。
历史也确实是如此发展。董卓在“平反冤案、以从人望”之后,立刻将自己从太尉晋升为相国。“董相”之名也自此而始。
于是悉复(陈)蕃等爵位,擢用子孙。寻进(董)卓为相国。--《后汉书 董卓传》
董卓率三公,俱带斧钺觐见?与董卓共同参与表演的黄琬与杨彪,二人的出身履历,比较值得关注。
司徒黄琬是荆州江夏人,本是豫州牧,被董卓征召为司徒。其幕后勾连,恐怕与他中平年间(184-189)出任“右扶风”有关。
中平初,(黄琬)出为右扶风。--《后汉书 黄琬传》
关中三辅,即冯翊、扶风、京兆三郡。郡守分别称作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董卓所筑“郿坞”即在扶风。
黄琬履职的(司隶)扶风,与董卓的老家(凉州)陇西临洮相距不远,均在关中。而扶风郡与临洮郡,在三国时代均被划入雍州,可知风土习俗应当比较接近。
是时不置凉州,自三辅拒西域,皆属雍州。--《魏书 张既传》
且董卓长期活跃在扶风地区,曾有“屯军扶风”的记载。与黄琬应有故交。
时六军上陇西,五军败绩,(董)卓独全众而还,屯住扶风。--《魏书 董卓传》
黄琬在灵帝末期出任豫州牧,而董卓集团的吏部尚书周毖,其父周慎亦曾出任豫州刺史。从这个角度看,或许黄、周二家亦有私交。
周珌(毖),豫州刺史(周)慎之子也。--《东观汉记》
司空杨彪出身弘农,与黄琬履职的扶风,在东汉时代同属司隶;而弘农与董卓的老家陇西,俱在关中。且杨彪父杨赐是黄琬仕途的举主,两家亲近可见一斑。
光和末,大尉杨赐上书荐(黄)琬有拨乱之才,由是征拜议郎,擢为青州刺史。--《后汉书 黄琬传》
更重要的是,杨彪之祖杨震,名闻天下,号称“关西孔子”。董卓作为雍凉豪族,对弘农杨氏必然有所敬畏。
再加上杨彪与汝南袁氏通婚(杨彪娶袁术姊妹),因此在董卓与袁隗合作的环境下,受到重用理所应当。
(曹操)以杨修颇有才策,而又袁氏之甥也,于是以罪诛修。--《魏书 曹植传》
实际杨彪的前任司空,也恰恰就是董卓。
中平六年,(杨彪)代董卓为司空。--《后汉书 杨彪传》
杨彪在关中朝廷中(190-195)可谓仕途显赫,虽曾被短暂免官,旋即复起,历任大鸿胪(九卿)、少府(九卿)、太常(九卿之首)、京兆尹(治长安)、光禄勋(位同九卿)、最终官至太尉(三公)。这与其“出身关中”是不可分割的。
③ 蔡邕发迹始末
在被董卓提拔的名士中,蔡邕是个异类。
他既非董卓的乡党,也没有仕宦履历上的交集。但特别受到董卓的宠信,被待以国士之礼。蔡邕也投桃报李,竭诚尽忠;最终被王允所杀。
蔡邕之于董卓,无异于班固之于窦宪,陈琳之于袁绍。本质都是“望风承旨”的爪牙文胆。
(王)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汉书 蔡邕传》
不可令佞臣(蔡邕)在幼主左右蔡邕是兖州陈留人,曾被征召为司徒掾属,做的都是言官、史官一类的虚职。与陇西出身,活跃在并、凉二州的董卓着实无关。
从出身籍贯来看,蔡邕的同乡,陈留高氏与袁绍联姻(高干、高柔是袁绍外甥),而袁隗又与董卓合作,发迹或许与此有关。权作猜想。
但从仕宦履历来看,蔡邕与关中士族的关系则非同一般,尤其是与杨彪,马日磾等人亲善。
蔡邕曾与杨彪、马日磾等人共同撰写(续写)国史《东观汉记》,而杨彪与马日磾因为关中出身,都是董卓身边的红人。
复征(卢植)拜议郎,与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杨彪、韩说等并在东观,校中书《五经》记传,补续《汉记》。--《后汉书 卢植传》
杨彪是弘农门阀,前文已述;马日磾则出身三辅(扶风),很受凉州集团的敬重。
蔡邕被杀时(192),马日磾曾奔走求情;李傕秉政时(192-195),马日磾亦曾亦太傅身份(上公)出使关东,和解义兵。
太尉马日磾驰往谓(王)允曰:“伯喈(蔡邕)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后汉书 蔡邕传》
太傅马日磾,杖节安集关东(劝诸侯罢兵)。--《吴书 孙讨逆传》
如果考虑到马日磾的籍贯(扶风)与黄琬的仕宦履历(右扶风)相吻合,二者之间或许又有旧交。董卓提拔黄琬为三公(见前文),或许亦有此考虑。
董卓集团的“关中出身”仕宦勾连总之董卓集团,大抵是一个通过“乡党”与“仕宦”为纽带结成的政治团体。因此蔡邕受到董卓的殊遇,也合情合理。
董卓与蔡邕关系极佳。从“三互法事件”即可见一斑。
所谓三互法,即禁止本州人牧本州,禁止本郡人治本郡。互为婚姻者,亦不得交互在对方州郡为官。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任官避籍制度”。
而蔡邕是三互法的坚定反对者。
臣(蔡邕)愿陛下上则先帝,蠲除近禁,其诸州刺史器用可换者,无拘日月三互,以差厥中。--《后汉书 蔡邕传》
当时受三互法钳制最严重的,当属幽、冀两州。
至是复有三互法,禁忌转密,选用艰难。幽、冀二州,久缺不补。--《后汉书 蔡邕传》
而董卓恰恰对三互法嗤之以鼻,乃至任免籍贯幽州辽东的公孙度,担任辽东太守。此事恐怕便有蔡邕的参与,毕竟“废止三互法”是其政治主张。
公孙度字升济,本辽东襄平人也。同郡徐荣为董卓中郎将,荐度为辽东太守。--《魏书 公孙度传》
④ 小结
董卓上洛之初,矫情忍性,擢拔群士。由于东都洛阳的关中籍人物终究有限,因此许多被提携的名流,无论从籍贯上还是任官履历上,与董卓均无交集。
但从吏部尚书的人选上(周毖、许靖),不难看出其背后的乡党政治因素。周毖是董卓的凉州老乡,许靖则是董卓盟友袁隗的汝南老乡。
“乡党政治”是历朝历代的潜规则。
李傕(凉州北地)秉政时(192-195),亦任用贾诩(凉州武威)为吏部尚书。
(李傕)乃更拜(贾)诩尚书,典选举。--《魏书 贾诩传》
至于在董卓率三公觐见的“政治表演”中,另外两位参演人,司徒黄琬与司空杨彪,一个曾是扶风太守,一个出身弘农门阀。
“三公俱带斧钺觐见”的浮夸行为,实际是董卓主持的把戏,意在通过平反党锢名士,收拢人心,借此更进一步。当然也要看到,黄琬与杨彪能被董卓相中,与出身和仕宦履历密不可分。
蔡邕作为兖州陈留人,虽然与董卓并无旧交,但托庇于杨彪、马日磾等关中籍贯的同僚(参与修史),亦在董卓集团平步青云。
虽然从历史的后续发展来看,董卓提拔的许多士人,都走上了对抗自己的道路,但不宜对其行为全盘否定。
应该说,董卓在“擢拔群士”的问题上,最初确实是仔细下了一番功夫。至于成败异变、功业相反,那就不是董卓所能逆料了。
董卓的失败,归根结底,还是“士族与庶族、京官与边将、中央与地方、文人与武夫”之间的立场差异。这也是贯穿汉末三国的主旋律。
正如我之前屡次提到的,汉末乱局中,董卓是披荆斩棘的先行者,群雄则是寻迹而至的后来人。
我是胖咪,大鱼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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