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年谱》记载了其临终之日的情景——
酉时,忽坐起,下床更衣毕,就卧,汗出加枕。戌刻汗止,进诸子,戒以勿负国恩,勿堕家学,必明君子小人义利之辨;勿争财产,勿入下流。人各二语。言讫,令一一覆诵,有误者改正之。又命读遗疏及邸抄数则。
诸子哽咽不能成声。公慰之,谓吾无甚痛苦也。又曰,吾生平学术、政术所行只十之四五,心术则大中至正。已复改政术二字为治术。
从这段记述看,临终之时,张之洞对诸子的告诫还是很朴素的,简单说就是要好好做人。
临终教子,这一点无人异议,但对于张之洞临终之时的自我评价,当时的官场中人,不少还是嗤之以鼻的。
此话怎讲呢?
张之洞说自己心术“大中至正”,但晚清官场对他却有一个定论,那就是“工于宦术”。
张之洞的宦术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一是巧于趋避;二是疏密互用。
何为“巧于趋避”呢?凡是慈禧厌恶的,他一概避开;凡是慈禧喜好的,他从不放过,极其懂得趋利避害。
何为“疏密互用”呢?这是能成大事者必备的素质,有些时候要呈现出君子风范,那就拿出一些宽容、大度、仁义来,这些东西都可以称之为“君子疏”;而在许多事情上,如官场争斗、寻机升迁,则要有首尾毕具,考虑周详甚至机关算尽的聪明,这些东西就是“小人密”。
这么说,并不是想抹黑张之洞,在南洋实务上,例如对民族重工业的贡献,张之洞的功业是有目共睹、不能抹杀的;这么说,仅仅是想披露一下,时人对张之洞这个人本质上到底持有怎样的看法。
接着朝下聊。
不知道你是否同意这样的观点,父亲的本质,在很大程度上会成为儿子的基因,儿子所走的路,多多少少能从父亲那里找到一些根源。
依在下看,张之洞两个幼子最后堕落成为汉奸,跟张之洞好名利,好钻营的本质还是有一些关系的。
张之洞的生育能力挺强,一生养育了十三个儿子,除开过继和夭折的,在历史上留名的大概有四个,长子张仁权、九子张仁侃、十一子张仁乐、十三子张仁蠡。
长子张仁权算是幸运的,在他成长的阶段,父亲有权势,大小环境都好,他能获得父亲精心栽培、用心铺路,所以他走的是标准的官二代进阶之路,先是考中了进士,接着又办外交,担任驻美公使馆参赞,镀了一层金,然后回到京城,从候补四品京堂开始,一步步朝京城高官的路子上走。
在张仁权身上,父亲张之洞的本质带给他的就是完全正向的东西,底蕴不差,混官场的基因也有。
九子张仁侃也不错,也是在父亲的调教引领下成长起来的,晚清时担任过刑部、邮传部的员外郎,民国时期靠父亲的声望、自身的资历一直担任着实惠的地方官。
但十一子张仁乐、十三子张仁蠡就不同了,这哥俩是张之洞老来得子,张之洞驾鹤西去时,哥哥张仁乐只有十一岁,弟弟张仁蠡才九岁。
这样的年岁,张之洞的临终告诫,他们多半是听不懂的。更糟糕的是,在他们成长的关键阶段,时局很动荡,大环境很不好,他们除了晚清名臣之后的身份,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作为晚清遗少,这时候,这哥俩最稳妥的路应该是安于现状,凭自身能耐吃老实饭,做老实人,一旦他们有不安现状的念头,想拿老爸的名头来赚名利,路一定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的。
很不幸,这哥俩都继承了张之洞好钻营的基因,并且把此特长直接发展成了没有底线的投机取巧。
十一子张仁乐看上去很有野心,从青岛特别高等学校毕业后,就去了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客观地说,这是北洋时期一条不错的路,如果能遇到贵人,本身也有能耐的话,很容易出头。但张仁乐在这两点上都不怎么样,能力一般,投靠的恩主奉系的李景林,也不是什么一流角色。
1925年第二次直奉大战,奉系张作霖成为赢家后,李景林曾跟着风光过一阵子,张作霖论功行赏,叫他做了直隶督军。得益于李景林的器重,这一阶段的张仁乐比较得意,捞到了天津知事的好差事,并且凭借帮李景林搜刮民财的显功,成了所谓直隶督军的四大金刚之一。
然而,李景林得势只是昙花一现。
随着郭松龄反奉失败,曾暗通郭松龄、冯玉祥的李景林立即遭到了张作霖弃用。恩主垮台,张仁乐在天津自然也就混不下去了。但张仁乐并不死心,之后他又跑到奉天去钻营谋职,张作霖用人有大气象,但大气象底下绝没有无用小人的钻营机会,所以到最后,张作霖念其是张之洞的公子,只勉强给了一个警察局长的小差事。
权力不大,地位不高,而且不是张作霖嫡系,不好捞钱,张仁乐干这个警察局长,那是十分的不甘心,一直在等待机会。
可是还有什么样的机会呢?
不甘心磨掉了张仁乐所有的底线,“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关东军侵入东三省之后,张仁乐卖掉祖宗,主动投敌,终于捞到了伪吉林省实业厅厅长一职。
但一个小小的厅长对张仁乐而言是完全不够的,之后他又以“名臣”之后、张之洞之子的身份积极参与了伪满洲国的筹建。
这是日本人以及溥仪乐于看见的,伪满洲国成立后,张仁乐终于如愿以偿,爬上了伪满洲国的权势高台,先是担任实业部长,后又被提拔成外交部大臣。
然而,溥仪的伪满洲国不过是傀儡的草台,哪一块说砍掉就砍掉了,例如张仁乐掌管的伪外交部。
又一脚踏空之后,张仁乐依旧不死心,之后他又潜入京城,一头钻进了汉奸组织新民会里,担任了一个副会长。
因为对日本人很是恭顺,很得器重,张仁乐在新民会混得如鱼得水,风头甚至盖过了会长王克敏。
混到这个层次,张仁乐觉得有了头面人物的感觉,于是开始提拔弟弟张仁蠡。
张之洞十三子张仁蠡,野心没有哥哥大,起初走的是文人路子,先上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在一所私立大学中任教。
但骨子里张仁蠡依旧不安分,得到哥哥的提携后,他很快扔掉书本,干起了县长,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在官场大显身手。
1935年11月,汉奸殷汝耕在日本人的支持下,鼓弄出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张仁蠡效仿哥哥,以张之洞儿子的名头与殷汝耕交换利益,谋到了伪政府民政厅厅长的职务。
从此踏上汉奸之路后,张仁蠡又通过哥哥攀交新民会会长王克敏,一心想垄断冀东二十二县的食盐经销权,只可惜,王克敏也是一个傀儡,没有实权,张仁蠡打捞不义之财的美梦没能做成。
1938年,日军攻占武汉后,想拉北洋元老吴佩孚出山组织傀儡政府,张仁乐为了能在伪政府中谋得总理一职,动用一切关系积极游说,但吴佩孚保持了北洋枭雄的气节,死也没让日本人的得逞。
没撬动吴佩孚,日本人退而求其次,希望张仁乐能够出面担任武汉伪市长,张仁乐想要的是总理大位,自然看不上区区一个市长,但又不愿让与外人,最后拉弟弟出面占据了这一伪职。
1940年,民国头号大汉奸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后,张仁蠡趋利避害,不断献媚汪精卫,最终谋到了伪国民党中央委员以及伪天津特别市长的高位。
哥哥不愿屈尊,弟弟见利便谋,一时间弟弟似乎风光过了哥哥。
但随着抗张胜利的到来,张家兄弟苦心钻营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而且还被钉在了汉奸的耻辱柱上。
哥哥张仁乐因为娶了个有背景的老婆,命运比弟弟好。张仁乐老婆走章士钊的路子,最后成功地将丈夫从狱中救了出来。
大概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也可能是为了趋利避害,张仁乐从狱中出来后,东渡日本,余生一直苟活在那里,再也没有回到故土。
弟弟张仁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被定为汉奸后,一直被关押在京城监狱中,直到解放。
1951年镇压反革命,张仁蠡从狱中被揪出来,判了一个死刑,就地枪决。
想想张之洞临终时的告诫,张家两兄弟一句没能听进去,老父亲的好没学去,只扒出了糟粕,可怜可恨可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