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朝鲜战争结束后,朝鲜方面向韩国遣返了8000多名被扣押的战俘,但战后据韩国方面宣称,其在战争中至少有8万余名军人被扣押,除被遣返的那部分人外,其余战俘在战后都被迫滞留在北方,并一直承担着艰苦的工程建设和挖煤工作,仅有少数人在90年代末得以返回故乡。笔者今天要介绍的韩军战俘许在石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幸运儿之一。
许在石(???),1932年4月30日出生于南韩庆尚南道晋州郡(今晋州市)将军城面云川里,父亲名唤许文秀(???),母亲名唤金道林(???),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许在石9岁那年才上国民小学,并直到1947年毕业。朝鲜战争爆发时,许在石刚好初中毕业,因为没学可上,便到亲戚家开办的碾米厂上班。1952年3月,已经年满20岁的许在石终于收到征兵单,被韩军征召入伍。
完成训练后,许在石于1952年8月被分配到韩军首都师团26联队1大队1中队2小队,驻扎在首都山一带。四个月后,第26联队又转移至江原道金化高地,与我志愿军某部对峙,双方阵地的直线距离只有200米左右。服役期间,许在石收到了家里关于其父去世的来信,可他除了对着南方痛哭一顿外,什么也做不了。
1953年7月5日的一天晚上,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许在石所在的小队正在阵地上值班,突然志愿军的炮弹从四面八方向他们飞来。其中一枚炮弹径直落入许在石所在的阵地,随着“轰”的一声的巨响,他当场瘫倒在地。许在石试图爬出阵地,却发现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右臂已完全折断,左膝和右大腿也被弹片击中并大量出血,就在许在石试图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包扎时,几名志愿军战士冲上阵地,把他当场俘虏。
志愿军战士拖着许在石的双腿把他拖下阵地,他顿时痛苦地嚎叫起来,志愿军战士听到后,检查了许在石的伤口,帮他把骨折的手臂和流血的膝盖包扎起来,然后把他抬到了中朝联军战线后方。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志愿军医生还在地下掩体里为许在石进行了手术,保住了他已骨折的右手,接着又把他送入一所野战医院休养。在志愿军野战医院里休养时,许在石听到了已经停战的消息,随后他就被转交给人民军方面。
人民军的战俘收容所设置在平安南道的新昌煤矿里,由于得不到有效治疗,许在石的伤口开始发炎,不得不再次接受手术。在新昌煤矿的战俘营里,关押着大约450名韩国战俘和5名美国战俘,其中包括和他同一个小队的战友黄新柱中尉、李秉镇班长、河玉柱中士和白义浩中士,他们都是在7月14日的战斗中被志愿军俘虏的。
看到许在石还活着,战友们都非常惊讶,小队长黄新柱中尉告诉他说,他被志愿军捉去的那天,李班长就向他报告说他已经阵亡。但由于师团部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黄新柱只好将当天阵亡的士兵杨正勋的遗体砍成两半,然后把那两条腿当作是许在石的遗体上交上去。许在石开玩笑说,等他回到家乡,说不定会发现自己的坟墓都已经修好,还有人在那里祭奠自己哩。
在新昌煤矿待了大约一个月后,开来一辆转移伤病员的卡车,许在石以为要把他们首先遣返回去,当然非常高兴。但黄中尉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叮嘱他:“当你回到韩国时,一定要告诉他们,这里还有500名韩国战俘,还有美国人。”果然,卡车没有把许在石等人送回去,而是把他们运到了专门集中收治战俘伤病员的平安南道江东郡航运煤矿,这里收治着大约230名韩军伤员,但条件非常差,必需的几种医药品基本都没有。
除了伤员外,航运煤矿里还关押着10名顽固的韩军军官战俘,包括曾任大队长的金弘正,以及金正植少尉、申亨奎宪兵中尉等,据说他们自从1950年10月被俘后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身体虚弱得跟皮包骨一样。虽说条件恶劣,但许在石的身体还是渐渐好了起来,1954年4月25日,许在石与其他50多名康复伤员一起坐卡车前往平壤,一路上大家都非常高兴,并不停地欢呼道:“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当许在石等一行人登上火车后,却惊讶地发现火车是在向北行驶。随车的人民军小战士看到战俘们都挤在车窗边向外张望,顿时非常紧张,冲着他们大喊道:“如果你们再向外迈出一步,我就把你们都枪毙了!”一名战俘提问道:“现在火车是向南还是向北开?”人民军小战士回答道:“犯人没有权利提问,只有听从我的指挥才能保住性命。绝对不允许你们有任何疑问或是反抗!”说完,他又再次提高了音量:“否则我要把所有人都枪毙!”
战俘们这才纷纷坐回车厢地板上,车厢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大家都像真正的罪犯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火车在向北行驶了三天后,最后抵达咸镜北道庆兴郡上农里的一个战俘营,这里总计也关押了450余名韩国战俘。下了火车后,大家发现这里的空气很不好,才一会功夫身上就沾满了白色的水泥粉尘,鼻腔由于被吸入的粉尘堵住,变得很难呼吸,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里有一座名为青地的煤矿,煤矿外还设有铁丝网。
咸镜北道地区,由于煤炭资源丰富,当时被视为战后朝鲜恢复经济实力的重要重工业基地,人民军创建了名为内务部建设兵团的机构,来指挥被押送至此的韩国战俘参与挖煤、建设等工程。其中,青地煤矿所在的地方,被编为建设兵团第1701部队,下辖四个挖煤中队、一个医疗室及一个安保中队,为防止战俘们暴动,矿区外就是人民军一个大队的驻地。挖煤中队的各级队长都是人民军内务部军官,成员则都是韩国战俘和一些被判刑的犯人。
虽然按照安全规定,下矿井挖煤需要接受15天的安全培训,但韩国战俘们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被押送到煤矿上后,就被直接下令下矿挖煤,其中身强力壮者负责在矿井里挖煤,年老体弱者则负责在隧道里来回推动运煤手推车。理论上,挖煤工人一个月可以有两天的休息时间,但能得到休息的只有普通煤矿工人及被判刑的犯人,韩国战俘们作为被剥夺权利的对象,连休息天也要被命令下矿干活,当然,每天的工作时间都被严格限制为八小时。
在挖煤工作中,普通煤矿工人及被判刑的犯人可以自带盒饭下矿,到了午饭时间就停下来吃饭。但韩国战俘们则必须在矿下连续作业八个小时后,才被允许出来吃饭,吃的饭是食堂烧制的小米饭配紫菜汤,偶尔也会加点大米。由于战俘们都是20、30多岁的年轻人,所以连干八个小时的体力活才吃饭显然不好受,更何况所提供的那顿晚饭也根本吃不饱。由于因为体力不足而经常无法完成当日工作量,许在石下班后经常会遭到小队长的辱骂。
吃完晚饭后,战俘们就会被押送到营地休息,这是一天中最让大家感到高兴的时刻。经过了一天的井下劳作,大家都变得浑身漆黑,但由于营地里没有肥皂或是洗澡水,也没有可以更换的衣服,所以大家也就简单洗把脸后直接脏兮兮地睡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病通常在所难免,但去医疗室也没什么用,因为医疗室里本身就没什么药品,要康复也就只能靠自己的免疫力,有时候,医疗室的医生还会咒骂韩国战俘:“你们这些个该死的囚犯……”
在煤矿井下作业面,平均气温超过30℃,所以战俘们在挖煤时常常挥汗如雨,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由于作业面通风不好,空气中弥漫着一氧化碳和甲烷气体,在井下待的时间长了,很容易引起头痛和呕吐等身体反应,这也大大影响力战俘们挖煤的工作效率。如果普通煤矿工人及被判刑的犯人在挖煤时因身体不适而突然去世,负责管理的人民军军官必须出具相应的调查报告,但如果死亡的是一名韩国战俘,则没人会想去了解他的死因。
1955年4月,韩国战俘中忽然开始流传起这样一句话:“直到杜鹃花开。”包括许在石在内的很多人都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说,这可能预示着夏天美韩军将再次与中朝联军开战,也有人说这是有人暗中散布的逃跑信号。人民军内务部为此还把五个嫌疑人抓去审讯,把他们折磨了一个多月,但最后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没多久,与许在石等一同被押送到煤矿的军官战俘金弘正、金正植又被内务部抓走,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为了有效控制战俘们,“杜鹃花”事件后,内务部在营地里组织了一个名叫民青团组织,组织主要接纳能积极参加进步活动和能完成挖煤工作计划的战俘。民青团的主席和委员,自然都是内务部军官,但小组组长则由战俘中工作能力强又听话的人担任。1955年6月,许在石因为表现老实听话,也被提拔为民青团小组组长,但其实这个小官也不好当,如果完不成生产任务,在矿上照样要遭到警卫的训斥,回到营地里还有遭到主席和委员们的批评。
1956年6月,韩国战俘们的苦日子似乎迎来了好转的一天,这个月,人民军进行了大规模的复员,8万多名朝鲜战争期间加入人民军的南韩预备役人员奉命退出军队、回归社会。朝鲜政府同时颁布了第143号决议,宣布给予所有韩国战俘以公民身份,向他们颁发身份证卡片,拆除所谓的战俘营地,并宣布“韩国战俘”从此成为历史名词。可虽然获得了身份,战俘们实际上也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只能继续当挖煤工人。
身为民青团小组长的许在石,因为表现良好而成为首批获得公民身份证的450名韩国战俘之一,拿到卡片的那天,他激动地哭了,以为从此就可以顺利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了,却岂料这才仅仅是开始。许在石说,在这450名战俘里,只有40多人和他一样是表现优异的所谓模范工人,其他都是些缺胳膊少腿、身患重病和聋子瞎子之类的人,他们后来都被送往不知在哪的集体农庄去了,只有许在石等身体健康的人选择继续返回矿井工作。
人民军之所以对南韩预备役人员进行大复员,一定程度上也是为弥补社会上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所以许在石返回煤矿后,自然就发现矿下出现了由这些人组成的新工人。很快,韩国战俘们就发现了他们与这些南韩老乡之间的身份差距:复员的南韩人民军战士下矿前,都要接受为期半个月的安全生产培训,且只要掌握了一点点生产技术,他们很容易就能被提拔为小队长、中队长或是其他领导,而韩国战俘们则很难被提拔为领导。
区别的地方还在于,复员的南韩人民军战士有不满的地方,可以随意批评领导,但韩国战俘却根本不被允许这么做。而一旦发生安全生产事故,倒霉的也往往都是韩国战俘,1958年8月,龙渊郡敖集煤矿发生瓦斯爆炸,造成39人死亡,事后导致这一事故的韩国战俘白南云被抓去公审后枪毙了,相对的,在1985年7月青地煤矿的一次造成40人死亡的隧道坍塌事故中,主要责任人朴秉基连长因为是复员的南韩人民军战士,所以事后仅被判处六个月劳教。
每年,青地煤矿都会为模范工人颁发奖章,但得到奖章的总是煤矿领导和复员的南韩人民军战士,韩国战俘李在奎是一名熟练的结构安全工程师,在他的指挥下处理了许多矿下安全隐患问题,拯救了很多煤矿工人的生命。但在每年的奖章评估中,他却一次也没得到通过,这多半又是和他身份有关。许在石虽然自1985年起担任了七年的中队长,但也一次没有获得过什么奖章。
1957年,经同为韩国战俘的尹钟秀的妻子介绍,许在石与咸镜北道恩吉郡本义里的一位女子订婚,并于当年12月完婚。由于没有自己的房子,婚后夫妻俩只能住在尹钟秀家楼上的房间,好在这个女孩也是个苦命儿,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身边还有四个兄弟,所以她对此也不在意。不过让许在石尴尬的是,妻子的父亲和姐夫都是党员,每次他去老丈人家时,他们商量事情都会躲在一起偷偷地讲,看来还是对他的韩国战俘身份不待见啊。
??1961年,劳动党四大召开后,宣布要大规模招收新党员,原则上,只要是工作能力强、信仰坚定的人,都有这个机会,但实际上,很少有韩国战俘得以入党,相反,当年即有数千名复员的南韩人民军战士成为党员。即使是像许在石这样的韩国战俘中的模范工头,也只是在1962年成为候补党员,到1970年,他所认识的韩国战俘里,也只有孙益祖、朴明斗、杨在九、杨顺英、车仁植、安振均、洪成岩、徐成万、金在奎等几个数得出的人物成为党员。
1990年苏东剧变后,
经互会国际合作组织解体,朝鲜国内发电量骤减,这也导致青地煤矿的抽水机不得不趴窝,而只要抽水机停止工作一小时,青地煤矿的地下矿洞就会被不断渗出的地下水淹没,至此煤矿自然无法再运作,只能关闭。煤矿关闭前,许在
石
每个月能拿到300朝元的工资,当时社会上一公斤玉米卖7朝元,一公斤
大米要15朝元,所以300朝元足够买很多食物了。但煤矿关闭后,社会上物价也开始飞涨,到1992年,300朝元只能买到10公斤大米,而到1997年,大米的价格更是涨到70朝元每公斤。
随着经济形势的不断恶化,居民收入也在骤减,1992年,已经60岁的许在石办理了退休手续后,每个月能领到196朝元的退休金,但到1998年,每个月只能领到125朝元。为了不至于饿死,很多居民只能带着帐篷搬入山里生活,还有人打了野味、海鲜和药材,越过中朝边境的铁丝网,卖给中国东北的居民。守卫中朝边境的人民军边防兵通常对这些行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需要收取些保护费就行了。
许在石自然也加入了卖药材的队伍,据他称,如果把药材卖给中国东北的商人,每公斤可以获得5000到6000朝元的报酬,这对他来讲着实是一笔丰厚的报酬。1998年,许在石在中国东北卖药材时,意外遇到了自己的弟弟,这件事很快就被人举报到郡安保部那里,由于在这之前同为韩国战俘的杨善勇偷偷跑去了韩国,许在石自然也成了郡安保部的怀疑对象,为了防止他逃走,郡安保部甚至把他身上的3210元人民币全部没收。
2000年7月5日,许在石再次收到了弟弟在中国的消息,负责转达信息的人称,他的弟弟生了重病,想在临死前看看哥哥,并帮哥哥支付了偷渡的费用。于是,已经68岁高龄的许在石,在有关人员的帮助下,在夜色的掩护下独自一人偷偷越过鸭绿江,见到了在北京治病的弟弟,并返回了魂牵梦绕的故乡。9月6日,韩军首都师团专门为许在石举行了一场小型退役仪式,以庆祝他的回归,他后来甚至还出版了一本回忆录《我的名字是混蛋》。
许在石在韩国有三个兄弟和三个姐妹,截止2010年,除了其85岁的大姐外,其余兄弟姐妹均已去世。他在朝鲜生活时,育有一个儿子和五个女儿,除了三女儿在他离开后也跟着跑去韩国外,其余子女及其妻子目前仍生活在朝鲜。回韩国后,许在石与小自己十几岁的李女士同居在智异山脚下、全罗南道求礼郡山东面冠山里的一个小村子里,据他说,挖了一辈子的煤,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居住在一个安静、干净的地方。
每当有记者来采访时,许在石总是激动地说:“你们(指金大中政府)把那些为推翻大韩民国而努力的长期羁押犯都遣返了,但为什么连一个韩国战俘都不能带回来呢?那些长期羁押犯在去朝鲜前向我们吐口水,并大言不惭地声称没有韩国战俘被扣押……当我回到韩国之后,我更加同情还留在朝鲜的战友们,所以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希望我们的人民能了解到韩国战俘们在朝鲜的生活……”
2021年11月2日,许在石在京畿道城南武装部队首都医院去世,终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