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博物院正深陷丑闻。

2025年12月17日，澎湃新闻就南京博物院藏明代《江南春》图卷现身拍卖市场一事发布调查报道，引发舆论对南京博物院藏品管理规范性的强烈质疑，并迅速激起一连串后续反响。

在这场持续发酵的风波中，一个历史中的名字反复被提及——庞莱臣。

庞莱臣，本名庞元济，字莱臣，号虚斋，生前以“虚斋收藏甲东南”而闻名。他一生广搜书画，所藏数量之丰、质量之精，在近代私人收藏家中首屈一指。

庞莱臣能成为一代收藏大家，靠的不仅仅是个人趣味与雄厚财力，更离不开时代转折所提供的历史机遇。回望百余年风云，庞家的命运始终与中国近代一次次深刻的历史剧变交织在一起。

时代的“虚斋”：大收藏家的崛起

1864年，曾国藩率湘军攻破天京，太平天国覆灭。同一年，庞莱臣出生于浙江湖州南浔镇。这里是晚清江南最富庶的商镇之一，而他的父亲，正是当地富商、“南浔四象”之一庞云鏳。

庞家本非大富大贵之家。1838年，年仅15岁的庞云鏳在南浔的丝行里做学徒，若无变故，他很可能会在老家继续他的安稳日子。可很快到来的时代转折，改变了庞云鏳的命运。

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世界市场突然向江南丝业敞开。随着洋商大规模收购江南地区的丝绸，江南丝业迅速膨胀。熟稔蚕丝经营的庞云鏳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遇，开始自营丝业，逐步积累资本。

真正让庞家跻身顶级富商行列的，还有另一重机缘。太平天国运动对清王朝的统治造成了沉重冲击，而此时的八旗、绿营已腐朽不堪，根本不具有战斗力。为了应对危机，清政府不得不下放军权和财权，允许南方士绅自建武装、自筹军饷。在这一背景下，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地方汉族官僚迅速崛起，而围绕军需、筹饷、转运等事务展开的巨大需求，也为商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

在经营蚕丝业的过程中，庞云鏳结识了杭州商人胡雪岩，两人交情甚笃。胡雪岩是左宗棠手下的一员得力助手，曾协助左宗棠开办福州船政局，也受命向洋商购买军火，用于镇压太平军及后来的西征新疆。庞云鏳因熟识洋商，参与其中，也由此获得暴利，跻身顶级富商之列。

庞莱臣自幼成长于这样的巨富之家。1889年，父亲庞云鏳去世，年仅25岁的庞莱臣正式接掌规模庞大的家族产业。他并未止步于父辈所积累的财富，而是在既有基础上继续拓展经营版图。

甲午战败，国势骤衰，“实业救国”成为士商阶层的共识，庞莱臣亦投身其中。自1895年起，他陆续参与创办世经缫丝厂、通益公纱厂、龙章造纸厂等实业，成为近代江浙地区颇具影响力的民族实业家。

但相较于经商成就，庞莱臣更为后人所铭记的，是他在收藏领域的卓越建树。他幼嗜画，未及成年便已开始购藏乾隆年间名家手迹，并勤于临摹，形神俱肖。成年后的庞莱臣以收藏为志，凡遇名家真迹，往往不惜重金。

1899年，庞莱臣在南浔营建私家园林，并于园中设阁藏画，名曰“虚斋”。园林落成之际，正值中国社会剧烈动荡，清末宫廷旧藏大量散佚，没落的宗室与富商频频售画。庞莱臣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在全国广泛求购，名迹接踵而至，一批“三希堂”、《石渠》著录的清宫旧藏名画流入“虚斋”，极大充实了他的收藏。

更重要的是，庞莱臣极为用心地将一生所藏著录成书，编成《虚斋名画录》共16卷，收录历代藏画538件。书中对每一件作品的材质、尺寸、题跋、印章等均有详尽记载，堪称一部严谨而完整的私人收藏档案。这部著作，使“虚斋”秘藏完整呈现在世人面前。

除此之外，庞莱臣的家族还与民国政府关系紧密。有着“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之称的张静江是庞莱臣的外甥，而庞莱臣的弟弟庞青城曾出资支持过黄花岗起义和武昌起义。这样的家族背景让庞莱臣在民国的文化圈如虎添翼。

民国时期的“虚斋”在书画收藏界声名显赫，一时无两，成为许多文艺界人士观赏和交流的聚集地。郑孝胥、张大千、吴湖帆、谢稚柳等文化名人，都曾是“虚斋”的座上宾。

抗日战争爆发后，庞莱臣忧心战火殃及藏品，遂携画迁居上海，在寓所重设藏画之室，沿用“虚斋”之名。所幸，这批收藏最终躲过烽烟，保存至今，使后人仍能亲见这段乱世中被守护下来的艺术遗产。

风雨骤至：政权更迭中的庞家与旧藏

1949年，对中国与庞家而言，都是一个关键的节点。这一年，国民政府败退台湾，新中国宣告成立；几乎与此同时，庞莱臣去世，庞家上下失去了主心骨。

对于如何处置庞莱臣留下的收藏，庞氏后人意见不一。庞莱臣的嗣子庞秉礼是国民党名将孙立人的秘书，他计划将“虚斋”旧藏送去台湾，也动员全家搬迁至台湾，但在反复商议后，家族最终认为自身根基仍在江浙，决定留在大陆。

人虽然留下了，但要保全规模庞大的收藏却并不容易。对于没有“革命功劳”的庞家人来说，这批珍宝很快变成了“烫手山芋”。

新中国成立后，公私合营逐步推行，历史文物被视为国家财产。数量庞大、质量卓绝的“虚斋”藏画，很快进入各大文博机构的视野，时任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的郑振铎更是对部分藏品作出“非要不可”的指示。

1950年代初，上海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先后征集庞氏旧藏，方式既包括国家收购，也包括庞氏后人的主动捐赠。1959年，经过多次协商，庞莱臣的孙辈庞增和代表家族向南京博物院捐献“虚斋”藏画137件，仇英《江南春》正是其中之一。在此期间，苏州博物馆也多次接受庞增和的捐赠。

在多次征集与捐赠之后，庞家的大部分收藏已划归国有，但这一切还未结束。1966年，庞增和遭遇“抄家”，家中尚存的收藏也被抢夺或毁坏，大多至今已下落不明。此后，庞氏全家被下放至苏北农村，在动荡的处境中，也无力再顾及“虚斋”旧藏的去向。

去向未明：围绕“虚斋”旧藏的长期纠纷

尽管经历浩劫，庞家还一直惦念着这些文化珍宝。

改革开放后，社会环境逐步宽松，庞家人重新有机会追寻家族旧藏的下落。1979年，庞增和夫妇向南京博物院要求返还两幅曾被借出的名画。据庞家所述，南博于1963年以办展之名借走了这两幅画，约定三个月归还，此后却音讯全无。

1988年，久索无果的庞增和将南京博物院诉至法院。南博方面坚称两幅作品并非借用，而是通过征集取得。由于缺乏借据，法院最终认定两幅画为南博征购所得，判令南博向庞家支付画款2.6万元及利息2.8万元，作品所有权归南博所有。

庞增和于1995年去世，但庞家与南博的纠纷并未终结。2014年，南博举办“虚斋名画”主题展，策展人在文章中称“庞莱臣也未曾想到，其子孙会败落到卖画为生”。这一表述令庞家深感不解，在他们看来，家族曾向博物馆大量捐赠珍贵书画，如今却被描述为卖画为生，完全不符合事实。

随后，庞家以侵犯名誉权为由起诉南博及文章作者，并最终胜诉。但诉讼过程，却意外扯出了更深的疑窦。南博方面为佐证“卖画”之说，出示了仇英《江南春》图卷现藏于南京艺兰斋的证据。庞增和的女儿庞叔令对此感到疑惑：明明是庞家捐赠给南博的古画珍品，何以流向别处，最终反而成为对方指控自家“卖画”的证据？

自此之后，庞家持续向南博追问所捐藏品的现状与去向，最终引发今日这场风波。与过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纠纷已不再局限于庞家与南博之间，而是在媒体关注与公共讨论中被推向台前。

12月23日，国家文物局成立工作组，就南京博物院文物管理中的有关情况开展核查。同一天，江苏省委省政府成立调查组，对南京博物院受赠文物保管处置中存在的问题，以及其他藏品安全问题，进一步全面深入调查。

在舆论的帮助下，庞家或许终于能够等到一个明确的交代了。

参考资料：

鲁珊珊，庞莱臣和他的“虚斋”藏画，《文物天地》，2015年第3期

郑重，《海上收藏世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

撰文 | 李俊浩

编辑 | 钱琪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