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杭州12月17日电 题：一抹青色三千年 浙江青瓷何以成为东方美学“通用语”？

作者 严格 林波

从海底沉船的碎片到博物馆的聚光灯下，从浙江的古老窑址到世界各地的考古现场，浙江青釉瓷器正悄然讲述着一个文明如何跨越山海，将东方的美学与技艺播向远方的故事。

“青瓷，这一中国对世界文明的独特贡献，从来不只是器物。”近日，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浙江省考古学会理事长、古陶瓷专家郑建华接受专访时表示，青瓷是技术的载体，是审美的传播者，更是文明对话的使者。

浙江古代青瓷生产经历了五大历史时期、四次工艺高峰、三次地理转移。更重要的是，它构建了一个从未间断的技术谱系。

2024年6月，浙江慈溪柴烧越窑青瓷成功出窑，引民众拍摄。　林波 摄

从夏商之际湖州、德清东苕溪流域的原始青瓷，到东汉上虞曹娥江畔成熟的青瓷诞生；从唐代“夺得千峰翠色来”的秘色瓷，到南宋“粉青莹润”的官窑典范，再到宋元以至明清时期“清澈如秋空”的龙泉青瓷……这条绵延三千年的青色脉络，为世界陶瓷史提供了完整的东方样本。

郑建华特别提到一个生动的比喻：“早期越窑青瓷是‘玻质釉’，釉面玻璃质感强；而唐宋的越窑秘色瓷有着温润的玉质感。南宋时期发展的乳浊釉青瓷，玉质感更强，南宋官窑更是登峰造极。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进步，更是中国人‘尚玉’文化心理在瓷器上的投射——我们不是在烧瓷，是在炼石成玉。”

这份“炼石成玉”的追求，不仅塑造了中国瓷器的精神内核，更随着帆影桨声，将东方美学的种子播向远洋。

“九世纪开始，越窑青瓷大规模外销；十二世纪后，龙泉青瓷接过了这一棒。”郑建华的描述展开了一幅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壮阔图景。“这不仅仅是商品的流动，更是技术、审美和生活方式的全方位输出。”

最生动的文明互鉴案例，莫过于青瓷技术的“出口—转化—回馈”循环。

公元九世纪，越窑制瓷技术随商船传入朝鲜半岛。之后，高丽工匠在青瓷制作技艺的基础上，吸纳中国北方的白瓷镶嵌工艺，烧制出了在世界陶瓷史上独树一帜的镶嵌青瓷。

北宋末年，徐兢在《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中惊叹：“陶器色之青者，丽人谓之翡色。近年以来，制作工巧，色泽尤佳。”

“文明的对话从来不是单向的。”郑建华介绍，宋元时期龙泉青瓷外销，到元代达到高峰，也是文明交融的鲜活见证。

为适应中东市场需求，南宋龙泉窑工创新烧制出带有阿拉伯文的器物，元代则烧制适应穆斯林习俗的大盘等器型。

“这或许就是真正的‘中国创造，世界定制’。”郑建华如是说。

2024年10月，浙江吴越文化博物馆展出的“秘色瓷皮囊壶”。　林波 摄

还有被戏称为吴越国与辽国的“联名款周边”。他以出土于浙江的秘色瓷皮囊壶为例，这种源自北方的皮囊壶造型，是吴越国与辽国等游牧文化区域间文化交流的有力物证，充分展示了双方文化交融的深厚底蕴。

更深刻的是审美观念的传播。

“‘尚青’的审美从中国出发，影响了整个东亚和东南亚地区。”郑建华说，“日本称之为‘青磁’，朝鲜半岛发展出‘翡色’，流风所及，越南、泰国、缅甸等国也有了自己的青瓷烧制。同一抹青色，在不同文化土壤中开出了不同的花。”

这一东方美学共同体的形成，如今正借由申遗的契机，被重新梳理与共同铭记。

2024年，浙江青瓷窑址与河南、河北古瓷窑遗址共同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标志着申遗工作进入新阶段。

“这不仅仅是几处窑址的申报。”在郑建华看来，这是对一段跨越国界的文明交流史的共同确认。

2025年6月，陕西法门寺出土的“八棱净水秘色瓷瓶”在杭州展出。　林波 摄

他特别提到浙江青瓷申遗可适用的世界遗产标准：“标准一关于瓷器这一伟大的发明；标准二关于文明交流互鉴，青瓷是最生动的例证；标准三关于文化传统见证，青瓷完整呈现了东亚‘器用陶匏’的传统；标准六关于精神关联，青瓷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

正如文明有其起伏，窑火也有明暗。任何辉煌都有其周期，青瓷亦不例外。

郑建华这样描述衰落期的景象：“明代中期以后，龙泉窑生产规模急剧萎缩，生产中心也从传统的龙泉大窑和瓯江上游的龙泉东区转到了邻县庆元竹口溪流域，产品质量断崖式下降。”

尽管如此，浙江窑址的保存状况为文明互鉴提供了坚实基础。各遗址片区均保存了从原料开采、作坊制作到窑炉烧成的完整链条，且因多地处山区，本体与环境保存状况良好。它们共同串联起的，是一部无间断的青瓷发展史。

也正是这样一部完整的历史，让今天的我们得以透过兴衰的循环，窥见文明对话中那些超越时代的永恒价值。

“技术的传播可以跨越国界，但只有在本地化创新中才能真正生根。”郑建华直言，“青瓷的旅程，正是一部文明交流的启示录——真正的互鉴，在于相互激发与共同丰富。”

谈及申遗，他说，“重要的或许不仅是最终的结果。在梳理、研究与联合守护的过程中，我们已然踏上最美的风景。这条路本身，就是在确认一种跨越国界的共同记忆。”

回首过去，那一抹青色，曾盛过唐的茶汤，载过宋的酒香，跟随元的驼队与明的帆影，跨越山海。数千年之后，它依然温润如初，静静陈述着文明如何在流动中转化，在交融中重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