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二世在东方取得胜利之后，建立了西方第一个绝对君主专制国家，这并非偶然。这一事件带来了一场根本性的变革，就像神话中的英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神圣血统，于是他体内的神性明显地涌现出来。英雄宣称自己是宙斯-阿蒙（Zeus Ammon）的儿子[1]、母亲女神维纳斯（Venus Genetrix）的孙子[2]，或其他一些神的化身，从而逐渐实现了自己的神化。从宣布自己的神之子身份的那一刻起，君主的人生轨迹随之改变：从单纯的个人活动和自我证明的阶段，进阶到了创造和改造世界的阶段，通过国家和政府为他代表的永恒法则创造具体的形态。

耶路撒冷的加冕礼显然标志着弗里德里希二世帝王生涯中的这样一个转折点。阿普利亚少年已经围绕着巴勒莫、亚琛和罗马转了一圈，现在作为德意志-罗马皇帝，他终于将包括东方在内的整个世界都吸纳进他的帝国。但是这最后一环，也是最外层的一环，已经濒临梦幻般的无限，也为个人意义上的扩张写下了休止符。他的位置已经不会更高了，这位统治者的前方已经没有王冠等待他争取了。此时弗里德里希二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已经三十五岁了[3]，他作为个人的发展已经画上句号。但人们已经可以瞥见一种新现象：施陶芬皇帝第一次将整个世界——西方的基督教国家和东方的穆斯林国家——的目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作为基督教世界的皇帝和十字军领袖，第一次在一项世界性的事业中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上帝第一次亲自（通过伟大的耶路撒冷宣言）向世间的万民发话，并通过皇帝之口宣布祂借助皇帝来完成的业绩。所以耶路撒冷对弗里德里希二世来说是一个转折点。这是一个大转折的时刻：在东方，弗里德里希二世已经瞥见了更广阔的天地；现在他回到了西方较狭小的空间，并将东方专制统治的概念移植到西方，从而与他的国家一起从头开始成长。

施陶芬皇帝将东方的、与上帝直接联系的大卫式王权附着在日耳曼的封建宗主权和罗马帝国元首的权威之上，成功地将中世纪的、基督教的恺撒地位提升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巅峰。弗里德里希二世非常幸运地在此时找到了一个有接受能力、愿意受他的影响，而且能够理解他的民族，尽管他高高在上、他的威严对别人是一种莫大的危险。他很幸运，尽管他是普世皇帝，但他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民族，他可以感觉到与他们融为一体。迄今为止，中世纪的皇帝一直处于一个非常奇怪的位置：尽管他作为基督教的、罗马的和德意志的帝国的统治者，引领着所有民族，但他不像一般的“省级国王”[4]那样，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民族。所以皇帝没有自己的民族可以让他的存在与该民族无条件地、直接地融为一体，就像该民族的存在无条件地、直接地在统治者身上得到表达，他们可以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和身体的力量为他奉献，或者与他共担对君主而言也很必要的土地的羁绊与尘世的重量。皇帝当然是基督教世界的领袖，但皇帝必须与教宗并列，并且只有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十字军东征期间，整个基督教世界才以皇帝为中心。但当时并没有一个“基督教民族”，如果人们使用这个短语，那也仅仅是一种思想和信仰的表达。皇帝（Imperator）是罗马皇帝和罗马国王，但曾经主宰世界的古罗马人民（Populus）已经死了，只有它的空壳还在为世界性帝国、为皇帝的形式和仪式提供模板。那么，作为德意志人统治者的皇帝又是什么呢？德意志民族的团结从来都只是昙花一现，何况当时还不存在德意志民族的概念；在除了帝国和教会活动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构建一个统一的德意志，更是不可能。萨克森人、弗兰肯人和施瓦本人的皇帝[5]不是在德意志民族中，而是在他们各自的部族中寻找支持者。皇帝不知道有哪一块土地、哪一个民族可以让他像上帝一样不受约束地统治。许多皇帝都渴望并寻求这样的权力，他们总是在意大利寻找，特别是那个在弗里德里希二世之前第一个瞥见祭司-皇帝权力的至高点的少年皇帝奥托三世。但他在堕落的罗马公民中没有找到大众的支持和滋养，然后受到罗马人的欺骗，于是这位少年崇高的、极具前瞻性的梦想就消散在缥缈的虚空中，而这位少年自己，一个“世界奇观”，不幸英年早逝。奥托三世的命运与寻找自己王国的少年诗人康拉丁（施陶芬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颇有相似之处。但只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德意志的帝国梦想的密度和力量，为了让世人知道，资源不足的少年仍有希望实现这梦想，强大血统的渴望和感觉才在这两位少年身上爆发出来：但他们都没有在人民中得到救赎，也没有成为其统治者。

只有弗里德里希二世，这最后一位在意大利土地上建立国家的日耳曼君王，成为实现德意志梦想的最后一个皇帝。他的成功当然也不是基于任何一个民族，而是基于帝国，基于基督教的罗马帝国（作为一种普世思想的表达），基于天意（正如他经常强调的那样），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是基于他自己。如果他没有不顾他那近似神的、充满毁灭力量的威严而回到坚实的大地，如果他没有明智地一次又一次深入理解大地的自然之力，如果他没有把他的飞行降低到一个民族的高度从而借助他们的力量扶摇直上，直至盗取天堂的火焰，那么他也可能作为一个崇高的影子、一个尊贵的皇帝幽灵（没有扎根于现实，没有稳稳地站在大地之上）而灰飞烟灭。只有弗里德里希二世找到了这样的一片土地和一群人，他们能够领会并相信来自远方的皇帝的威胁和威严，并且随时准备好无条件追随他，不管是出于爱还是恐惧。

每个统治者都需要这样一个基础，一片他的生命所扎根的土地，一片无论多么有限和狭小的土地，只要这土地能孕育出像他自己一样的人，他就能让他们成为世界的主宰。因此，马其顿贵族支配了亚洲；西班牙的大贵族[6]在查理五世广阔的哈布斯堡土地上驰骋；而在拿破仑的领导下，法兰西的元帅们在欧洲纵横捭阖。早期的神圣罗马皇帝缺乏一个统一的民族，但他们有自己的部族；后来的皇帝有自己本家族的势力和地盘（Hausmacht）。但德意志诸部族——萨克森人、弗兰肯人和施瓦本人——的力量正在消逝；他们的力量已经从他们那里流向外部世界，流向帝国；他们没有意愿，没有冲动或欲望，也许还没有之前民族大迁徙时代的那种力量（至少作为一个部族是没有的），去始终如一地追随皇帝，无论他奔向何方。他们当然会作为雇佣兵追随皇帝，人数越来越多，但雇佣兵不是一个民族，他们的服从与根深蒂固的部族忠诚有着根本区别。

如果弗里德里希二世要为帝国注入新的血液，他就需要一个民族无条件的、心甘情愿的忠诚、服从，以及整个民族集中起来的强大力量。一个民族和一个国家，对他个人来说是特别必要的。一位英格兰人最近谈到他时说，这位施陶芬皇帝是一个具有如此个性的人，“整个社群的人——一个教派、一个派系或一个民族，都可以把他当作他们的先知、创始人或解放者”。事实上，作为罗马帝国继承人的弗里德里希二世似乎天生就注定要成为他自己国家的创始人。只有这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创造物，才能对他施加足够的约束和节制，而这正是一个在陌生土地成长起来的孤儿，正是一个没有家庭、家族或部族管束的人所需要的。正是这种不受压制的自由，这种个人的自由（之前的任何一位部族皇帝[7]都不曾拥有）给了弗里德里希二世相对于他所处的那个思想受束缚的时代的巨大优势。正是这种自由，给了他清晰和宽广的视野、头脑的警觉性和灵活性、多种语言的熟练掌握、没有偏见的心态，以及与上帝的直接联系，使他能够挣脱教会的束缚，使他能够自由地沿着最直接、最短的道路前进，除了国家的需要之外不顾一切。但这位皇帝的独特禀赋，如果要避免浪费在危险的多才多艺中，使他能够跨越一切障碍，就需要一个能够容纳他的天才的容器，就需要创造并运行一种最坚固、最严格的框架，即自创的国家结构，其法律即是他的法律，以他自己的创造束缚他自身。这种类型的统治者不可能服从任何束缚，只能服从他自己制定的法律的约束。他最需要的，就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创设自己的法律。而他心爱的世袭领地西西里，他的诺曼祖先留下的王国，为他提供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西西里是僭主之母。”几乎是玩世不恭地（因为在基督徒眼中，“僭主”是撒旦的化身），弗里德里希二世将奥罗修斯[8]的这句话写在了他后来的一份诏书的开头。过去是吉斯卡尔的后继者，现在是施陶芬皇帝，凭着务实的正确直觉，而不是书本知识，在许多方面都遵循了古西西里的希腊僭主的治国之道。现在比历史上的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位睿智的僭主。西西里王国（三面环海，北面由弗里德里希二世的堡垒群防守）在地理上的统一性，几乎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种统一性。与此直接对应，我们可以看到西西里的统治者——皇帝本人的意志和权力的统一性。统治者与土地之间最重要的环节——民族的统一——仍然缺失。民族的统一要求以血统和语言的统一、信仰与节庆习俗的统一、历史和法律的统一为先决条件。在这里，等待施陶芬皇帝的是一个创造者能够拥有的最美妙的任务：创造一个民族，也就是创造人民。这是除了专制君主以外不可能有人完成的任务，而且必须是一个以神自居的专制君主，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能够让别人相信他是神！因为神一样的帝王的每一道命令和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神圣的，而民众必须在他的“神谕”（这是弗里德里希二世本人有时使用的一个词，来描述他的御旨）面前顶礼膜拜。这种情况只有在西西里才有可能实现，因为西西里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这片天堂般富饶的土地若是没有专制君主，就会朽坏腐烂。有一半东方血统的西西里人把他们的统治者当作神来崇拜，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在这片天然慵懒而繁盛的土地上，专制君主实际上也是救主。当亨利六世皇帝率领胜利的军队以庄严的姿态进入巴勒莫时，人们匍匐在地，回避主人的威仪。在“幸运的国王”即诺曼王朝君主的统治下，对国王跪拜已经是西西里的习俗，而且这种习俗可能自哥特人征服者纳尔塞斯[9]把西西里纳入拜占庭帝国之后就存在，又在阿拉伯人的统治下“发扬光大”。那时的西西里人已经习惯于向任何掌权者下跪，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当这些光荣的日子为西西里带来了罗马皇帝（而不是一位诺曼伯爵或普通王公）当它的国王时，西西里人对统治者的崇拜会变得多么发自肺腑。根据罗马法，皇帝是神（Divus），自古以来整个帝国都把皇帝视为神的化身来崇拜，甚至基督教骑士、圣殿骑士和圣约翰骑士都在他面前下跪。因此，在西西里，弗里德里希二世可以指望找到他绝对必需的自愿的无条件臣服。

[1]阿蒙（Ammon）是古埃及的主神之一，有时与太阳神拉（Ra）融合，称为“阿蒙-拉”。古希腊人将阿蒙与宙斯融合，称为“宙斯-阿蒙”。此处自称为宙斯-阿蒙之子的英雄，指的是亚历山大大帝。

[2]自称为母亲女神维纳斯的孙子的英雄，指的是奥古斯都。尤利乌斯·恺撒认为维纳斯是他的祖先，所以自称维纳斯之子。而奥古斯都是恺撒的养子，所以就是维纳斯之孙了。

[3]“人生的中途”出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一句：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译文借用：《神曲·地狱篇》，但丁著，田德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一章，第1页。

另参考：《旧约·诗篇》第90章第10节：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4]“省级国王”（拉丁文provinciarum reges，德文Provinzkönige）是巴巴罗萨皇帝对基督教世界其他君主的称呼，意思是他们的地位比皇帝要低。

[5]分别指代神圣罗马帝国的奥托皇朝、萨利安皇朝和施陶芬皇朝。

[6]此处的“大贵族”，德文为Granden，英文为Grandee，西班牙文为Grande，指西班牙的一种高级贵族头衔，拥有超出其他贵族的地位和特权，比如无需在国王面前脱帽、被国王称呼为“我的堂亲”等。西班牙的所有公爵都自动算是大贵族，但其他衔级（侯爵到男爵）就只有少数算作大贵族。无头衔的人也可能有大贵族的身份。如果两名贵族的衔级相同，比如都是伯爵，那么有大贵族身份的伯爵高于无大贵族身份的伯爵。有大贵族身份的男爵的地位高于无大贵族身份的侯爵。

[7]指之前的皇帝都依赖于自己所在部族（萨克森人、弗兰肯人、施瓦本人）的力量。

[8]保卢斯·奥罗修斯（Paulus Orosius，约375或385—约420）是罗马帝国时期的神父、历史学家和神学家，可能出生于葡萄牙，是希波的奥古斯丁的弟子。

[9]纳尔塞斯（Narses，478？—573？）是拜占庭帝国在查士丁尼一世时期与贝利撒留齐名的名将，是亚美尼亚人，原为宫廷的宦官，他最著名的战绩是于552年在塔吉纳战役中击溃东哥特王国的军队，杀死了东哥特国王和卓越的军事家托蒂拉。不过，原文有误，为拜占庭收复西西里的应当是贝利撒留。

本文出自我的译作：

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

内容简介 · · · · · ·

弗里德里希二世是神圣罗马帝国历史上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皇帝。他从1220年起在位约30年，拥有如西西里国王、德意志国王、耶路撒冷国王、意大利国王和勃艮第领主等诸多头衔。他的一生极具戏剧性。他3岁丧父，在西西里度过动荡的童年，17岁时奇迹般躲过了敌人的围追堵截，夺取德意志王位，并最终建立横跨基督教世界和耶路撒冷圣地的庞大帝国。他领导了十字军运动，但也被逐出教会;他既是战士，也是艺术和科学的赞助人;他懂多种语言，被称为“王座上的第一个近代人”;他也特别欢迎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的学者往来于他的宫廷。同时，因为思想先进，他在发展教育、工商业、法律和自然科学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就。康托洛维茨以史诗般的文字，展现了被称为“世界奇观”的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

作者简介 · · · · · ·

恩斯特·H.康托洛维茨(ErnstH.Kantorowicz，1895-1963)，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中世纪史学家之以其对欧洲君主制、王权象征和政治神学的开创性研究闻名。康托洛维茨的代表作有《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一部传记》《国王的两个身体:中世纪政治神学研究》。1933年纳粹上台后，他因犹太人身份被迫流亡，先后任教于牛津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并且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成员，推动了美国中世纪研究的跨学科转型。他的学术研究融合严谨考据与哲学思辨，深刻影响了后现代历史学与政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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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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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 · · · · ·

陆大鹏，世界史研究者，英德译者，热爱一切long ago 与far away 的东西。译有“地中海史诗三部曲”、 《阿拉伯的劳伦斯》、 《金雀花王朝》、 《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等。曾当选《经济观察报· 书评》 年度译者、 《新周刊》 中国年度知道分子，荣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文学翻译奖等多个图书奖项。

西西里史

内容简介 · · · · · ·

歌德说：“西西里是万物的关键。”西西里是地中海最大的岛屿，是欧洲和非洲之间的踏脚石、东方和西方之间的大门。它兼要塞、信息交换所和瞭望哨于一体。数千年来，西西里的战略位置吸引了各种文化、各个民族在这座岛屿上碰撞摩擦：希腊人、罗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西班牙人…… 西西里从属于所有这些势力，却未曾真正成为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的一部分。

读懂西西里才能理解地中海世界的纷繁局势。从希腊的城邦到中世纪的多元文化贸易中心，从意大利统一运动到黑手党的崛起，诺里奇用他的灵巧与幽默，讲述出西西里漫长、忧伤但引人入胜的故事与历史。

作者简介 · · · · · ·

约翰朱利叶斯诺里奇（John Julius Norwich，1929—2018），英国历史作家、电视节目主持人，曾在英国外交部任职。著作有《诺曼人在西西里》《撒哈拉》《英格兰南部建筑》《威尼斯史》《拜占庭史》等。他创作并主持过约三十部历史题材的电视纪录片。诺里奇勋爵曾任“拯救威尼斯”基金会主席、世界纪念性建筑基金会主席、国家名胜古迹信托机构执行委员会成员。他还是英国皇家文学学会、皇家地理学会和文物研究学会成员，获得过意大利共和国功勋勋章与英国皇家维多利亚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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