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建国今年六十八,从公交公司退休了快十年,开了一辈子车,方向盘都快磨出包浆了。
老伴走了五六年,儿子在南方做生意,忙得脚不沾地,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待两天。
空荡荡的家里,就他一个老头子,守着一台总有雪花点的电视机过日子。
他住的这栋楼,岁数比楼里好多人的年纪都大,墙皮都掉了,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
邻里之间,住了几十年,谁家晚上多炒个菜,那香味都能把整栋楼的馋虫都勾出来。
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和耳朵。
可唯独住他对门的那个老太太,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
大家只知道她姓洪,都管她叫“洪嫂”。
今年七十六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关于洪嫂的过去,楼里一直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都说她年轻的时候,是这片儿出了名的“风尘女”,做的不是什么光彩的营生。
所以楼里的老街坊们,表面上跟她客客气气,点头打个招呼,可一转过身,那眼神和话语,就都变了味儿。
“年轻时候风光,老了,没人管,活该。”
“你看她那小气样,估计是以前挣的钱都败光了,现在穷得叮当响。”
王建国不爱掺和这些闲话。
在他看来,英雄不问出处,好汉不提当年勇,坏的也一样。
人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以前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不过就是个和他一样,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的,可怜人罢了。
02
洪嫂这个人,给楼里所有人的印象,就两个字:
孤僻,小气。
她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眼神总是躲闪着,像一只受惊的老猫。
而且,她节省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王建国好几次,都在菜市场里,看到她专挑那些别人不要的、被扔在地上的烂菜叶子,一片一片地捡起来,装进自己的布袋里。
有一次王建国实在看不过去,买了两根新鲜黄瓜,想塞给她。
“洪嫂,拿去吃吧,这天儿热,败火。”
洪嫂像被烫着了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连连摆手。
“不要不要,我不要。”她的声音又尖又细,“这菜叶子,回去洗洗,还能吃,花那冤枉钱干啥。”
说完,不等王建国再说话,就提着她的破布袋,几乎是小跑着走了。
还有一次,楼里统一修缮漏水的房顶,每家每户摊派二百块钱。
各家都痛痛快快地交了。
就洪嫂,楼长去她家敲了三次门,她才开。
她没说不给,而是从里屋捧出来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
她在门口,当着楼长的面,把盒子里的钱,一股脑地倒出来。
全是些毛票、钢镚,还有一些褶皱不堪的一块两块。
她就那么蹲在地上,眯着老花眼,一枚一枚地数,数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凑齐了二百块钱,交到楼长手里。
从那以后,楼里的人,就更看不起她了。
觉得她不仅过去不干净,现在更是又穷又抠,让人瞧不上。
只有一件事,让王建国觉得有点奇怪。
大概是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他起夜上厕所,迷迷糊糊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就很贵的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家楼下。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西装、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厚厚的信封,径直走到了洪嫂的家门口。
可他没有敲门。
他只是把那个信封,轻轻地,放在了洪嫂的门口,然后,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做完这一切,他就转身,上车,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王建国特意留意了一下,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
而洪嫂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捡烂菜叶,数着钢镚过日子。
这件事,像个小小的谜团,留在了王建国的心里。
03
人上了年纪,就怕生病。
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就要人命。
入冬以后,洪嫂的身体,就彻底垮了。
王建国先是听到她在家里,整宿整宿地咳嗽,那声音,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一样,听得人心里发毛。
再后来,他就几乎没见她出过门了。
她家门口那个送牛奶的小箱子,里面的牛奶,从一瓶,变成了两瓶,三瓶……
最后,送奶工也不再往里放了。
王建国知道,坏了,这老太太,怕是要出事。
他心里不落忍,就炖了一锅鸡汤,想着给她送去,补补身子。
他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洪嫂虚弱的声音。
“谁呀……”
“是我,老王,我炖了锅汤,给你盛了一碗。”
门里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句:“放门口吧,我……没力气开门。”
王建国把汤放在门口,心里沉甸甸的。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
一个孤老婆子,真要是在屋里没了,都没人知道,那也太凄凉了。
他正准备下楼去找社区,给他儿子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他家的门,却被敲响了。
04
敲门声,轻得像羽毛落地。
要不是王建国耳朵还好使,他根本就听不见。
他疑惑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是洪嫂。
也就十来天没见,她已经完全脱了相。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穿着那身破旧的棉袄,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空荡荡的。
她的脸,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整个人,都倚在门框上,才能勉强站住,身体,还在微微地发抖。
上前,想扶她。
洪嫂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站得住。
她抬起头,那双曾经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的明亮,亮得有些吓人。
像是回光返照。
“老王……”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晓得,我的日子……到了。”
王建国心里一颤,急忙说:“你别胡说八道!你这就是饿的,身体虚!走,我带你去医院,看了就好了!”
“不……”洪嫂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用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她喘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胸膛深处,好不容易才抽出来的一样。
“我这辈子,没爹没娘,没儿没女,活得……不像个人。”
“临到头了,就想……求你一件事。”
她看着王建国的眼睛,那眼神里,不再是躲闪和警惕,而是一种郑重的,几乎是哀求的托付。
“我怕是……过不了今晚了。”
“等我走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换下寿衣,让我……走得体面点?”
王建国一个快七十岁的老爷们,听着这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他活了快一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邻居,在临终前,向他托付这样的事。
05
“洪嫂,你放心。”
王建国强忍着心里的酸楚,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要我老王还在,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得周周全全。”
听到他这句话,洪嫂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感激。
她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她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看起来,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她把这两样东西,塞到了王建国的手里。
“这是……我家的门钥匙。”
“寿衣……我早就准备好了,就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你一看就晓得。”
王建国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和那个还有点分量的布包,点了点头。
洪嫂又喘了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交代道:
“这盒子里……是我这辈子,所有的念想。”
“等……等给我穿好衣服了……你再打开它。”
“里面……有几封信……你……你按照信上的地址,帮我……寄出去……就算……就算了了我最后一桩心事了……”
王建国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洪嫂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了。
她冲着王建国,吃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扶着墙,一步一步,往自己家挪。
那几步路,她走得,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王建国看着她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包。
他想不明白,像洪嫂这样了无牵挂的一个人,到底会有什么“念想”,需要寄出去呢?
06
那一夜,王建国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耳朵贴着墙,听着对门的动静。
从傍晚开始,就再也没有一声咳嗽,也没有一声呻吟。
整个对门,静得可怕。
王建国的心,也随着这片死寂,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洪嫂,可能真的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王建国就起了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遛弯。
他先是给自己,烧了一大壶热水,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这是对逝者,最基本的尊重。
他又去楼下的寿衣店,虽然洪嫂说自己准备了,但他还是不放心,怕她准备得不周全。
他自掏腰包,买了一套材质最好、最体面的寿衣。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家,坐在客厅里,看着墙上的挂钟,默默地等着。
他在等一个时间。
一个,可以让他去履行承诺的时间。
当时针,指向早上九点的时候,王建国站了起来。
他手里,提着那套崭新的寿衣,心里,却无比沉重。
他走到对门,站在那扇熟悉的、斑驳的木门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把冰冷的钥匙,插进了锁孔。
钥匙转动,“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门推开。
一股混杂着灰尘和草药味的、沉闷的气味,从屋里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
“洪嫂?”
王建国试探着,小声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他扶着墙,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
他此行的目的,是帮一个可怜的、无亲无故的老人,换上寿衣,让她体面地离开。
他腾出一只手,在墙上摸索着。
摸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凉的电灯开关。
他按了下去。
“啪嗒——”
一声轻响。
灯,亮了。
屋里的一切,瞬间,都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王建国看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像是被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头顶。
他手里的那套崭新的寿衣,“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门口,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