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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75.8”特大洪灾,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1975年8月初那个不堪回首的炎热夏天,本人33岁,正值身强力壮、积极上进、全心工作之时,终日战斗在抗洪抢险的沙河、澧河二河大堤上,不分昼夜迎接一波又一波特大洪水挑战。
8月8日凌晨,人们突然发现两河的洪峰悄然失去了疯狂,水位一寸一寸地往下降落。
|被洪水淹没的驻马店沙河店镇(来源:板桥水库防洪减灾展览馆)
不久就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沙河北岸和澧河南岸的堤坝有几处相继决口,漯河市区虽然暂保安全,但滔滔洪流却如千万匹脱缰野马肆无忌惮地向南、北方向广大地域横冲直撞。
8日上午9时许,从舞阳县城传来老父亲苍迈的长途电话声,告诉我石漫滩水库和田岗水库相继溃坝垮塌了,无情的库水将老家冲光抹平了!让我赶快回去救急。
|溃坝后的板桥水库(来源:板桥水库防洪减灾展览馆)
可是当天我却被隔阻在市郊姬崔村旁的官道上,交通中断,汽车停运,漯舞公路被澧河决堤洪水拦腰冲断,数丈宽的鸿沟,再好的水性也难以逾越。
第二天我冒暑步行百里回到舞阳县城,见到老父亲时,他沉痛地说:“洪水无情啊!恁娘、恁三舅和四个侄男侄女都被冲殁了……”
我滴水未沾,转身向南步行20余里,天黑前抵达生我养我的故土乡村。放眼望去,先前郁葱树林环抱、炊烟袅袅的村子早已被洪涛掘地三尺,不复存在,不剩一间房屋,就连村头公用的磨粮石磙和偌大磨盘亦不翼而飞,只留下光秃秃的沙土和遍地淤水污泥。
借着残淡的月光,在村人的指引下,我终于到了亲娘的安息处——仓促堆起的二尺坟头,坟土还湿漉漉的,处处留着铁锹的痕迹。我一头扑上去,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
我不知道在娘的“怀”里停了多久,万般思绪无法用语言陈情。蓦然间却诞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不仅要把这场无情的灾难铭记在心,将来有一天还要形成文字,记录下来,作为一种遗产传给后人。
从此我便开始挣脱普通工人之躯,在工作之余或利用出差、休假时间矢志不移地收集、整理、采访、拜会了数百位相关人士、家乡父老、机关干部、专业机构、档案局馆和权威要员,记载、梳理有关“75.8”洪灾的资料和讯息,在退休之后终于完成并出版了《让灵魂跟上来——“75.8”河南洪灾四十周年祭》一书,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既是为了永远缅怀亲人和无数死难者,更是希望为历史留下一段逼真记录,并期盼类似的悲剧不再重演!
3号台风与“人定胜天”
“75.8”特大洪灾发生后,除了《河南日报》有少量抗洪抢险、解放军支援救灾的消息外,几乎鲜有新闻报道。
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家民主建设和信息公开化的进步,这场灾难重新被关注和追问。较为普遍的看法是,“75.8”灾难的原因在于3号台风。
2006年播出的四集电视系列片《追忆“75.8”水灾》,开头称,“1975年8月4日,干旱了一个多月的河南省驻马店地区终于下了一场小雨,5日,雨量突然加大,不幸的是,来自太平洋的3号台风穿越福建、江西后,在驻马店地区不走了,又与正好南下的冷空气剧烈地碰撞,雨量突然加大,转眼之间,旱灾变成涝灾……”
|1951-1976 年泌阳县年降水量统计表,单位:毫米(来源:田野 驻马店“75·8”洪水救灾工作研究)
但随着更多事实的披露,人们发现,在3号台风这一诱因外,还有一些主观人为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人定胜天”等违背自然规律的思想,以及许多大、中、小型水库设计标准偏低,施工质量较差,加之年久失修,遇到特殊气候发生灾祸是早晚的事儿。
1975年8月4日,驻马店地区遂平县召开县委常委会,研究部署抗旱保苗问题,决定充分利用井渠,大打人民战争。时任县委书记坚定地说:“我就不信不能人定胜天。”
8月5日,舞阳县委全委扩大会议,县委主要领导誓言三年大翻身:头年了解情况,抓安定团结,抓好生产;第二年即1976年力争夺个丰收年……
就在县领导们研究抗旱保秋时,室外已下起大雨,人们对特大洪灾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物质准备。
“没有得到转移的命令”
“75.8”特大洪灾发生35年后,2010年6月18日,我从漯河乘长途汽车到舞钢市武功乡下车,准备赴一个名叫杜庄的乡村实地采访。“75.8”灾难发生后,该村遭受的灾害特别严重,有一对下乡知青正在谈恋爱,被洪水冲走,两人的尸体被发现时,还死死搂在一块儿,村里人做主把两人合葬在了一起。
我雇了辆三轮车到了杜庄,和一位名叫李运台的老农聊起往事。
他说:“我今年整68岁,发大水那年正是年轻力壮,已经成家立业。黑天墨地大水冲过来时,一棵大树猛地撞上了我,我顺手抱住,死不丢手,就这样保住了小命。可是俺一家被冲走了六口:俺爹、俺娘、俺大嫂、大侄子、小侄女和俺一岁多的小儿子……”
我见到了杜庄村长李盼林。他对和“75.8”洪灾相关的数字记得很清楚。“大水前全村共有420来口人,上头没有任何通知,人们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就被冲走了248口,还不包括几个下乡的‘知青’。那年俺刚满16岁,趁着年轻力壮死里逃生,但俺娘、大嫂、二嫂和三个小孩都冲走了……”
李盼林说,当时村里活下来的人一起找到舞钢工区党委质问,为什么不早发通知让村民转移?
返家后整理采访资料,偶然发现时任凤凰网副总裁乔海燕的文章《1975年石漫滩水库跨坝亲历记》。彼时他正在舞阳钢铁公司职工医院工作。医院坐落在一片小小的麓坡上,门诊楼前面几十米就是石漫滩水库。
作者详尽记录了8月7日他值班时目睹大雨不停、水库汪洋一片,到晚上大水涌进门诊楼里,快到12点时,漫涨到二层楼的洪水突然止住涨势,迅速退了下去的场景。早晨4点他往外看时,水库里几乎没水了。原来的一片汪洋,成了一片沼泽,已经有人在拣鱼了。
接下来的几天,垮坝一直是众人议论的焦点。连续几天的暴雨,石漫滩水库蓄水猛增,为什么却没有泄洪?甚至积水漫过坝顶,开始冲刷大坝土基,水库管理部门也没有泄洪。
开始时,漫顶的水流还不是很急,等到库容急速增加,漫过坝顶下泄的洪水已成湍急的洪流,很快就把大坝的土层根基刷成薄纸一般,加上不断增大的库容积水压迫,大坝在瞬间就垮塌了。
作者写道:“最要命的,是当地政府没有通知老百姓转移。我参加救灾医疗队下去后,多次向当地农民、干部询问,他们都说没有得到任何转移的命令,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大坝面临危险的消息。老百姓看到的只是瓢泼大雨,还有半夜自天而降的洪水。他们只能说,天灾啊!老天不长眼啊!”
“可以设想,如果水库早一点泄洪,即使在下游形成水灾,也是平地积水漫延,就算河道决口,相比水库溃坝造成的强势冲击,百姓受损害肯定会小得多。”
|政府组织汝南县灾民向高处转移(来源:板桥水库防洪减灾展览馆)
报告中的原因
“75.8”特大洪水灾难发生一个月后,9月4日,舞阳工区党委向中共河南省委上报了一份正式报告,《中共河南省舞阳工区委员会关于石漫滩、田岗水库垮坝失事情况的报告》。报告中按时段汇报了雨越下越大、工委不停地开会研究、增派护坝人员、干部紧急向上请示汇报等过程。7日23点30分工委向省防汛指挥部汇报后,无奈电讯中断,而且工区四面被水包围,无法外出,直到两库轰然垮坝……
报告的重点放在分析两库垮坝原因上——“我们作了认真的研究分析,认为大坝工程质量是很好的,漫顶垮坝之前,大坝无一塌陷漏洞,垮坝过程是洪水层层下剥的结果。”
因此得出垮坝的原因是:
1、来水量过大过猛,暴雨强度过大,远远超过水库蓄洪能力;
2、从设计上讲,水库防洪标准太低,达不到五百年校核标准;
3、石漫滩水库大坝,东边连接石山,山东北面有小东河相隔,西面是溢洪道,启闭机台上只能单人通过,紧急情况无法紧急抢救。田岗水库位于石漫滩水库下游,两库相接,石漫滩水库垮坝,导致田岗水库垮坝。
4、石漫滩水库上游一些小水库蓄水饱和,大量泄洪,失去了控制作用;
5、在十分紧急的情况下,通讯联络中断,失去与上级联系。
在这个报告中,洪灾在客观上似乎是无可避免的。
从中年时代到暮岁之秋,为了积攒“75.8”洪灾的相关资料,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辽阔地域,接触过各色各样的机构和人物,但是双足量过最多的地方还是故乡舞钢工区(后称“舞钢市”),接触造访最多的还是家乡人,听到唏嘘叹息声最多的还是父老乡亲。无论是洪灾还是对于洪灾的解释,他们都只能默默接受。
|仅1957-1959年,驻马店地区就修建水库100多座。小型水库质量上良莠不齐,上图为全民动员修建水利设施的场景(来源:板桥水库防洪减灾展览馆)。
复建板桥、石漫滩两座大型水库
“75.8”特大洪灾暴发后,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上面的指示是“保密”,还要密切关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严防国内外阶级敌人的捣乱和破坏。尽管国务院也派出相关领导亲临现场指导救灾、抚慰灾民,怎奈灾情重,受灾面广,财力有限,广大灾民要在一片白纸似的地方重建家园,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好在不久就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中央决定复建板桥、石漫滩两座大型水库。
板桥水库位于淮河支流汝河源头,坐落于驻马店市西35公里处的白云山脚下,始建于建国初期的1951年,1956年曾经扩建加固,1975年8月8日溃坝失事,是“75.8”洪灾最惨重的祸根之一。1986年被列入国家“七·五”重点工程项目,次年开工建设,1993年6月通过国家竣工验收。
复建竣工后的板桥水库,防洪标准按百年设计,大坝全长3720米,最大坝高50.5米,坝顶高度120米,总泄洪流量15000立方米/秒,成为城市一级水源地,水利灌溉范围包括泌阳县、遂平县、驿城区、高新区45万亩,惠及近30万人口。
板桥水库复建成功后,每年汛期拦洪峰达99%以上,年均为城市供水2000多万立方米,收入200多万元;水电站年均发电400多万度;还带动了养殖业、水产业、旅游业、环保业全面发展,为保护生态、改善人居环境、拉动区域经济发展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石漫滩水库老坝遗址
石漫滩水库位于舞钢市境内的淮河上游滚河上,亦始建于1951年,是新中国在淮河上游修建的第一座大型水库,期间经过两次扩建加固,总库容近一亿立方米。
1975年8月8日,这个水库和板桥水库几乎在同一时间溃坝,漫漫洪水又和田岗水库汇合,酿成一次大灾难。
1991年,国家决定把复建石漫滩水力发电站列入“八·五”治淮骨干工程计划,1998年竣工验收并投入使用,当即产生了可观的经济效益。
给人警示,让人深思,促人反省
在我接触、走访众多的“75.8”洪灾经历者中,不乏忠厚朴实、忍辱负重的乡村农民,也有一心为民、顾全大局的基层党群干部,高瞻远瞩的高层领导,他们与我这个普通职工畅所欲言,集思广益,深入交流,为探索“75.8”灾难的成因、过程、后果及如何预防类似大灾,提出了许多有益的分析。
我的故乡枣林乡(后称镇),原来拥有8000亩的肥沃耕地,被誉为舞钢市的“第一大粮仓”。经过“75.8”洪灾,长期陷入贫困状态,1990年全乡农民人均纯收入只有454元(《舞阳市志》第745页)。直到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后,积极践行“农业立镇,工业强镇”发展理念,大力聚焦民生民本,才完全实现了脱贫攻坚任务。
我的同村长辈、现年94岁的薄双成,青年时代就是个优秀拖拉机手,他从洪水中挣脱后,不顾个人安危,奋力救出了四个妇女。当一位妇女哭诉她的孩子被冲走后,他劝慰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还有幸认识了一位毕业于枣林中学、出生于苗洼村的同乡武国定。2013年2月19日,他在驻马店市市长任上接待了我,并回答了我的问题。之前我和他素不相识,只是写了一份采访申请交给市政府秘书科,不久就收到了回音。他谈到了“75.8”的客观因素,也谈到当时人们对气候变化的认识还不足,气象预报不准,固守“人定胜天”的非科学思维模式,对待大自然的骤然变化。
其次,由于对各类水利设施特别是大型水库的库容调度不力,错失了最佳泄洪时间和泄洪量,造成部分水库不堪重负顷刻垮坝。某些地方、某些部门缺乏应急处置经验,跟不上老百姓的急迫要求,灾后重建工作与灾民的要求还存在很大差距。
武国定说:“总结这些问题并不是否定人民群众在抗洪抢险中的英勇作为,而是要吸取血的教训,给人警示,让人深思,促人反省,成为后人的财富。”
|武国定(右)接受作者(左)釆访
“明镜所以照形,古事所以知今。”今年我已83岁,这篇“75.8”洪灾五十周年祭文,既是再一次回顾,也是再一次的反省,愿这样的悲剧永不再来!